前几天休年假回老家,见到了暌违多年的大表姐。算起来,她离开家乡移民澳洲已经有二十个年头,除了几个重要的年节外,家族里的人几乎快想不起来她这么个人了。在表姐离开的上世纪90年代我还是个中学生,只知道移民海外是件很拉风的事,人生进阶的高级版本。至于像表姐那样不是留学移民也不是技术移民或投资移民,纯粹靠嫁人一步移民的,则更是像抽着了上上签。但让人没想到的是,二十年后的这次见面,表姐说得最多的竟然是她后悔移民了。
那天吃饭时表姐给大家讲了她这次回国遇到的一件趣事。那是刚到家的时候她去超市买日用品,排队时发现前面的人都拿手机付款,一个个滴一下就过去了。轮到她时,她磨磨唧唧从随身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来,从里面厚厚一沓钞票里一张一张地数出来交给收银员,感觉身边众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自己身上。移动支付不过是今年开始风行的事,几年没有回国的表姐难免有时空错置之感——这哪儿是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回来的人,分明来自老少边穷地区。
表姐每次回国都是为了看牙,这让我们一度很讶异,偌大个发达国家竟然没有牙医可看。可表姐就是这么执着地一次次从地球那端飞回来捯饬她的牙。她还说如果可以选的话,她宁愿把这么多次飞回的机会兑换成生孩子时的一次,那样的话她就不会搞成大出血,也不至于到鬼门关上走那一遭。
用现在流行的词来说,20年前移民时的表姐属于微胖型,皮肤白皙很富态的那种,可是自从生完孩子后她就变得又黄又瘦,好像换了张皮一样。后来我们才知道,她当年生孩子有多么凶险。因为没有买很贵的商业保险,她生孩子只能去公立医院。那天晚上羊水破了来到医院,医生没有给她做任何检查,只是用手摸了摸肚子,凭经验要求她顺产。因为公立医院严格控制剖腹产率,出于达标和成本的考虑医生一般都会要求产妇顺产。可是身体的本能告诉表姐孩子可能顺不下来,但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没有医生会在意病人的本能。接下来的两天两夜证明了本能先于科学和经验的正确性——孩子的头太大怎么都出不来,痛了两天后被产钳生生拖出来的婴儿头部奇怪得像个异形,而表姐则因为下身严重撕裂导致大出血,昏迷不省人事,输了好多血才救过来,人也从此元气大伤。但伤痛并没有到此为止。月子里表姐因为牙疼拔了一颗牙,她至今记得那颗恒牙是连骨带肉地被拽出来的,肉比牙多,这对当时气血两亏的她无疑是雪上加霜。从那之后表姐再没生过孩子,也没在当地看过牙医。想起那痛不欲生的两天两夜,她说要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就算是爬也要爬上回国的飞机。即使在我们那个二线城市的妇产医院,只要做个B超测一下头顶径尺寸,经验丰富的医生会毫不犹豫地让你剖腹产。
可怕的医疗经历还不止一次。表姐的儿子十来岁时有一次踢球摔成骨折,从白天进医院一直等到半夜才排上手术,整整十个小时就那么疼着等着,压根没有急诊这回事。半夜动手术的都是见习医生,做完手术孩子还是说手疼。表姐去问医生,对方坚持说骨头接好了,一切正常让她们回家。表姐坚持说接好了不会还这么疼,万一回了家还是有问题难道再回来等上十个小时?医生拗不过表姐,很不情愿地给孩子拍了片子,片子上明白地显示骨头没接好。孩子第二次被推进手术室,这回跟进去的是一位年长的医生,这才把骨头接好。一次骨折,十来岁的孩子进了两次手术室,而且两次都是全麻,表姐彻底对彼国的公立医疗没了脾气。
表姐学历不高,但是因为出道早,出国前也在银行捧着个不错的饭碗。出国后她一边求学一边照顾家庭一边还要找工作,过得很辛苦。房子买得虽大,但巨额房贷也是压得人喘不过气,听说等到还完也快退休了。现在她上班的公司离家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正常上班时间是朝九晚五,可是为了避免在下班高峰时被堵在路上一两个钟头,她向公司申请了每天朝七晚三的工作时间。这就意味着已经年近五十的她每天四点多就要起床去上班,真正的披星戴月。看看当年自己银行的同事,如今很多都身居高位,最不济的也在普通岗位上混着一份不错的收入,很多连孩子的婚房都准备好了。可是已经把根扎到澳洲的表姐还在披星戴月地挣钱还房贷,按规定那里的女性要到六十五岁才能退休,眼前的路好像一眼看不到头。她苦笑着说等干到退休那天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命享受老年生活了。
大外甥今年已经上大学,仍旧是表姐的一块心病。她说养中国孩子和外国孩子完全不一样,很多时候根本没法沟通。表姐和姐夫都是成年后移的民,对于家庭多半还秉承着东方式的思维。可孩子生在澳洲长在澳洲,是在那个文化里边泡大的。这几年,更年期遇上青春期,东方遇上西方,再加上时代进步拉开的鸿沟,两代人怎么努力都很难和谐。姐夫还是一贯地坚持东方式的家长权威,和外甥动不动就呛呛起来,表姐的日子过得很是闹心。
表姐移民的九十年代,改革开放虽然已有十几年,人们的生活水平也明显提高了,但城市的面貌依旧几十年如一日地破败,让人看不到希望,离开似乎是最好的选择。没想到的是,就在她离开后三五年,城市好像猛然醒来一样以极快的速度改天换地,不过十多年工夫,别说移民的表姐,就连近在一百多公里外的我,偶尔回老家都经常找不到路。眼前的一切都崭新得闪闪发光,梦想了多年的发达国家面貌似乎一下子就来到了面前。表姐说自己当年太急了,晚个三五年,打死她都不会出去。那里毕竟是人家的地方人家的家,不管待多久都觉得两只脚踏不实,白人社会里少数族裔求生的艰辛也是外人想象不到的。
这次回国,表姐除去种了一颗牙之外,也大致规划好了自己此后的人生:还清房贷,将来房子留给儿子,她和姐夫再攒一笔养老钱,回来老家置个房子养老。老家日新月异,还有一大堆的亲戚,走出门东西南北都有地方可去。那个孤孤单单打拼的异国她是真的不想待了。可是看看老家的房价,想想自家的房贷,算起来干到六十五岁退休都还是有点紧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