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都想写点文字纪念我的婆婆，纪念这个婆婆妈妈，有点傻有点憨有点神经质，直到去世县城都没有出过的农村妇女。特别是重温《寻梦环游记》后，那句经典的台词“The real death is that no one in the world remembers you.”让人更加伤心，“慎终追远”早已离我们远去，每个人都忙着生计忙着未来。可即便如此，我认为每一个故去的人都应该被亲人记着、纪念，哪怕她（他）微如尘埃。
我的婆婆是个很特别的女子。她不识字，二十多岁才能分清叫做苹果和梨的水果。
初见，她牙齿已经少了一半。中等个子，臃肿的身材，虚胖的脸，皮肤浮白细腻。因为牙齿的关系，她笑起来不怎么好看，残忍点说，很难看。偏她喜欢笑，天天乐呵呵的。看习惯了，却又觉得说不出的和善与慈祥。与我们的母亲相比，她不识字不吸烟更不会喝酒打麻将，但她会笑，无所保留地爱自已的孩子，我觉得这就够了。她不识字，却把两个孩子曾经的奖状，看过的书，玩过的横笛，整整齐齐的锁在箱底。想起我亲妈因为吸烟，一把火烧了我从小学二年级到高中的所有日记，就莫名的羡慕老公。
那次见她，是回老家，在介绍人的撺掇下，代她儿子去看她。那个时候我已经和她儿子，我老公，联系了两年，却从没有见过婆婆，也没有被婆婆相看过。
及至看到她笑呵呵地站在村头迎我，并把我领到那个土墙上长满仙人掌的四合院，也就立即喜欢上了她和那里。进了堂屋，愕然看见两边墙壁上挂满了他儿子前任的各样照片，很是漂亮。我早已听她儿子无数次自豪地讲自已曾经的逃婚经历，再加上一个农村妇女，不懂得什么前任后任的，也就轻易原谅了她。
后来厮混熟了才知道，她原本不喜欢我，她儿子每一个女朋友都比我高，比我漂亮，要是干起农活来，也保准都比我有把子气力（那是她的臆想，哪一任都不会干农活）。那次去她家，她硬要塞给我50元钱，说是家里穷，孩子(我小叔子)还在读大学，现在家里只有50元，见面礼云云。我虽不收，却对她“倾其所有”的作风感动莫名。后来才知道，她觉得我和她儿子肯定成不了，所以给我多少都是浪费，农村又有见面礼的风俗，也只好“意思意思”。再后来她拗不过儿子非要娶一个“小个子姑娘”，更兼找了两家合八字的，都说我和老公非常搭，才放心下来。再后来证明算卦的是真“神仙”:我和老公约定，无论日子过得怎样，即使离婚，也绝不和双方的父母说，于是有了世上最好的儿媳和东床。
对于婆婆的认知，始于怀孕后。孕吐难受，又不惯南方的吃食，所以回家养着。娘家人多嘈杂，又被诸多人指手画脚的管，也就烦了。想着她家在村头，六间大瓦房，更兼公公出外务工，小叔子求学在外。两个女人，田里有鲜菜，门前有瘦竹，更兼屋内闲书，正好诗意地休养生息。于是不顾老公和老娘的合力反对，执拗的要去她家。现在想来，那段日子如此幸福。
她怕我看书太多伤眼睛，又怕我睡太多不好“生产”，每到晚上就各种理由地赖在我房间不走。七岁父亲去世，她跟随改嫁的母亲到了另外一个家。继父虽然温和，无奈生活拮据，更兼家里孩子众多，她又年龄最大，所以生活可想而知。她憧憬过，嫁人后就好了吧。哪知道，公公年轻的时候脾气很怪，“说不好了就是一个耳光......那个时候的男人都这样”，她眼里有委屈有泪花，却又替公公解释。妯娌们有的不习惯她的率真有的看不起她的穷有的欺负她的傻......联想丰富的我，脑补了很多她的苦,于是下定决心，以后我来保护她，谁能不能再欺负她。
还没有等到保护她，两个女人就有了争执。她有浑厚驳杂的农村生活生发出来的淳朴与世故，我有涉世未深真理越辩越明的执念和各样孕期症状。当然，面对一个高中起就热衷辩论的选手，她是吵不过的。立论驳论摆事实讲道理我都没有用上，她已经理屈词穷。用食指指着我，气且急的说，你可是大学生，要懂得尊敬老人。立即回敬过去，你不能为老不尊，倚老卖老，更不能恃弱凌强。还好，她不会骂人，窃喜，否则我无从招架。
她看不惯我种花。无论种在哪里，不是影响她晒东西就是影响她种菜，她更害怕我挺着大肚子把一盆盆花移来移去：“出了事，我可当不起责任”。所以，我设计的“半年内一片花海”，以及花门花墙诸多“花事”因为她的反对和不配合而搁浅。
我看不惯她一屁股坐在我床上的憨劲。她似乎无法理解一个披头散发，整天不是看书就是两手泥巴伺候花的呆子，为什么非要把床搞的“像电视上一样齐整”，还不允许别人随便坐；她更无法理解我为啥一点儿不讲“面子”：别人家的儿媳妇回家都是涂脂抹粉，盛装出门，开口一“洋腔”（普通话），话里话外都是自已如何如何......我就不明白，生活是我自已的，与那个村子的人有多大关系......（N年之后，公公对我们说“你妈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让你们开车带她回一趟她儿时候的老家......”突然意识到，于她而言，多么需要一个“证明”，一份“虚荣”去“还击”她儿时，包括她当时的生活环境......只可惜我们都没有给她）
她过紧日子习惯了，看不惯我的大手大脚（其实，被问起价格的时候，我已经折扣打的很低了），喜欢什么都要多多的买，而且只要是她能吃的一定要分给她，有时候把一堆水果扔给她就回娘家了，几天后回来，就是看她边先捡坏的吃边骂我浪费，说她儿子挣钱不容易。“我花我自已的，可以浪费点了吧”“那也不行。你妈没有管好你”“我妈也很浪费”“你姥姥没有管好你妈”“别给我扯我姥姥，你也没有管好孩子，你儿子工资也不低，却不懂生活，节省的.....”她突然脸色很难看，我于心不忍，“我就是因为这个才喜欢他，不能两个人都浪费......”她才好起来，不断点头。
她不懂什么家、国、时代等大道理，就是觉得日子越来越好了，于是就贪吃。特别是，她不顾自已高血压多年，最爱吃煎鸡蛋。每次，我都要制止，她不乐意。慢慢就有不怀好意的婶子大娘们，有意无意的点我，你怎么不让你妈吃鸡蛋。我想这必定是她和她们说的，我也知道，她说的时候必定是怀着被儿媳妇管理的骄傲。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没有一丁点的独立思考和判断力，读书何用（越活，越觉得这个世界肩膀上长脑袋的人很多，用脑袋的却人很少，包括我自已）。我听完也就一笑，只是告诉她，不要和别人说那么多的废话。此后再没有人撺掇什么，我知道她不傻，明白我说的话。
怀孕在家后，突然从忙碌的状态中抽离出来，有点失重。除了看书，百无聊赖之余，一个个电话打出去。因为所谓的辐射，多数情况下，开着免提。只要从我房间中传出男生的声音，她总会在周围打转，而且毫不掩饰自已的目的，“我儿子太老实，我得帮他看着点”，我无语。有次，有个男同学路过那儿，约见一面。她知道后闹着定要去，说是不放心我一个人坐车。换上了最好的衣服，她还问我，不会给你丢人吧。饭桌上，平时神经大条的她，特别殷勤的照顾我，让人又好气又好笑。经年后，那位男同学还一直夸我嫁给了一个好人家，婆婆忒细心。前半句还行，后半句她自已也不会同意，却也只好将错就错了。那次饭后不久，她突然“漫不经心”地问我：你那个男同学有趣吗？我懵然，继而不禁失笑：她经常在我面前有意无意的说他儿子多么帅，公司里经常有姑娘给他儿子递纸条云云。我不悦，却也不好反驳（人家儿子确实不丑）或者王婆卖瓜，只好实事求是的讲：在我的眼里，这个世界上的男人，只有两种，一种是有趣的，一种是无趣的，你儿子属于无趣的。没想到，她竟然记在了心里。
当然，以我“发狠时，第一句要人铠甲全落，第二句想人化为齑粉，第三句时忘了自已前两句说了什么（我家老公最中肯的评价）”的性格，她也很难和我记仇。七情六欲中，最不能忍受恨。恨人三千，自恨三百，我舍不得三百。所以，三分钟之后，我就会跟在她屁股后面理直气壮的喊:妈，我饿了。她便屁颠屁颠的去做吃的。几次下来，发现她非常享受这个过程。每次吵完架，她就端起婆婆的架子不理我，等我俯就，然后给我做好吃的。再以后，她就不断的给我强调，她以后老了一定要跟着我。“我最喜欢媳妇的脾气，不记仇，没心机，二儿子还没有女朋友，不知道什么样子”。她不但给我说，还跟我的母亲说，给她的母亲和姐姐妹妹们说。看她如此，我也要端端架子，一直不肯说我愿意，其实心里满是被认可后的乐滋滋。我越是这样，她就越没信心，不断和人重播她要跟我的话。
做月子时候，她不许我洗澡，说是老家的传统必是有道理的。我拗不过，就偷偷的洗。产后身体虚，我懒得梳头，她就站在我旁边，拿小梳子一缕缕的帮我梳。不用力，飞蓬般的乱发梳不通，她稍一用力，我就龇牙咧嘴，一个头梳下来，我们两个都是一身汗。从小放养在外婆家，回家后是书呆子，我看似开朗，却是一直不会主动与人亲近，但对于别人的好都会用心铭记。那一刻，我发誓要对她好。
她的病是突然发作的。过年了，听说小儿子的女朋友要来，非常兴奋：两个儿子都是大学生，两个儿媳妇也都是大学生......早早的起床，杀鸡、宰鱼......猛然站起来的一霎那，昏迷，脑溢血...... 送到医院后再没有醒来。我赶到医院时，她，我的婆婆，母亲，妈妈，身上已经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我不能接受。她不知道，我又已经买好了她过年的新衣服；她不知道，我准备等小叔子结婚后就接她和我一起生活；她不知道，我想和她一起，真心对真心吵吵闹闹的过日子。
在医院里侍候了她十几天，最后的时候要靠一种很贵的白蛋白来维持。舅舅和主治大夫都说，不会好的了，要不，摘掉氧气吧。公公不好表态，丈夫，小叔子无语，只有我哭闹，不许。后来小县城的这种药没有了，我就求在医院工作的同学从西安送到我们市，再辗转去取。临出院的时候，主治大夫说，我一直以为你是老太太的女儿。她只看到了我对婆婆的丁点好，却不知道婆婆的好。
出院后，她又植物人了两年，公公每天从鼻孔里打流食和营养液给她。那两年，很想回去，却很少回去，我害怕面对。我害怕没有人早早的到巷子头接我，昭告全村，她的儿媳妇回家了；我害怕没有那张浮白的笑脸骂我，说我浪费；我害怕再没有人告诉我，她跟定了我，要和我一起生活。老公天天打电话，问醒了没有，我们都盼望奇迹。子不语怪力乱神，那两年我却常常想，应该有个神，我不要轮回，我要现世的赏罚分明！
没多久，公公又娶了一个，明示暗示的让我喊妈。还拉了我的母亲来劝：婆婆没有亲的，喊什么都一样。理智上，我非常愿意公公再找一个，感情上却喊不出“妈”。世间只有一个婆婆，毕竟，她已经去了。老公和小叔子也都没有喊。那边的已经喊了半年的“爸”，都改了口，喊“叔叔”，公公非常生气。懦弱如我者，从小被教育要乖，要替人着想，凡事要忍，人生难得任性一次，一切的后果，我认。
和朋友们谈起婆婆时，她们总是说，也许因为故去了，所以，你才觉得她的好。她们不知道，她不故去，我也知道她的好。我知道如果我们在一起，依然会有各种各样的矛盾，依旧会拌嘴，也许因为生活习惯，也许因为教育孩子，可是，难得我们都愿意啊。从此之后，再不能看到老太太带着孩子，无论哪里，马路上，商场内......总会惹出我的眼泪来。
她去世的半年内，我常常在梦中哭醒。后来想想，这里面有我对于人生世事的敏感，有我们半年多来的朝夕相处，还有同为女人，对另外一个女人了解理解后的同情，一个平凡的生命对另一个平凡生命的哀悼，更有对无常世界常有之遗憾的遗憾和不甘。
我常常幻想，如果她活着，看到小叔子的生活，她该多骄傲，都是她日夜思虑的。她常说 ，她不担心我们，因为她已经看到了我们的生活，她担心的是她的小儿子。
世间有太多婆婆这样的女子，生而为人，于这个世界而言，普通得如同大海里的水滴，暗夜中的尘埃，平凡得甚至缺乏“活过”的痕迹（她仅有的几张照片还是我拍的）。这样的人，你可以用很多词语来形容，平庸、平凡、俗人……但是，真的，她是认认真真的活过的。她有她的努力她的挣扎她的尊严和骄傲，当然她更有她的各样局限各种缺点诸多不足。然而，谁又不是这样子的？所以，你还不能用怜悯的眼光来看她，我觉得世界上唯一能用怜悯来看世人的只有耶稣，传说中他替人背负了十字架 。
每次回老家，总会先去她坟上唠叨几句，多多的烧纸钱给她，告诉她，她的小儿子生活很好，不要那么节省。还告诉她，如果有来生，我愿意，她依然是我的婆婆，婆婆也是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