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确的选择

彭颖原先是个幸福的人。此处“原先”是指她大学到亲生母亲突然上门这段时间。这段时间里,彭颖摆脱养父母家庭控制、努力完成学业、成为一名高中教师、与一位牙医组成家庭、孕育一儿一女、妥善处理内外大小事情……她依靠自己的独立、坚强和智慧,成为了一个幸福的人。

今天清晨,彭颖刚醒,还未睁眼,耳朵便听见拖鞋拖拉的声音和丈夫的轻声咳嗽,鼻子闻到鸡蛋和八宝粥的味道。这源自夫妻二人多年的习惯,谁先起床谁便准备早餐。往常一般是彭颖先起,最近因为要准备期中考试,夜里忙得晚。丈夫没有过多言语,主动担下做早餐任务。她起床,整理床铺,一番洗漱,梳着头走进客厅。丈夫正坐在沙发上看新闻。妻子询问他刚才咳嗽是不是夜里着凉。丈夫笑了,打趣自己身体如牛硬朗,咳嗽只是早上刚起,喉咙有点干。早醒的姐弟两在楼上偷听着父母的对话。

早餐结束,姐弟去上学,彭颖则陪同丈夫来到自家牙科诊所。她会在去学校前,帮丈夫简单打扫诊所卫生。诊所不大,一个前台、一个沙发、两张拥有各自单间的手术椅,整洁小巧。那张沙发是给等候治疗的患者用的,也是两人爱情萌芽的见证。当时彭颖陪闺蜜来做牙齿整形,就坐在这张沙发上。丈夫为躺在手术椅上的闺蜜做检查,却一眼爱上坐在沙发上的她。时至今日,彭颖依然会不时问丈夫为什么喜欢自己,丈夫的回答永远是“蓝色的沙发配上当时穿白色连衣裙的你,是一见钟情的感觉”。

忙完这些,彭颖来到自己任教的高中。从进校门开始,陆续传来自己所带学生的问候。她也热情地回应一声声“早上好”。作为一位普通高中的普通语文老师,她无疑是成功的。扎实的专业能力,让她得到同事和领导的认可,连续四年获得“优秀教师”表彰。而源自女性特有母性的亲和力,使彭颖与学生相处像另一种意义上的家人。最具说服力的例子是去年,她担任一个毕业班的班主任,一个被学校依据成绩划分为最差毕业班的班主任。在学校眼中,这个班里的学生连好一点的专科也上不了。事实证明,学校是对的。他们基础薄弱,自控能力差,有两个学生还有一定程度的学习障碍。任彭颖怎么努力也未能改变他们只能上专科甚至无大学可上的事实。但就是这样一个班,却成为那一届毕业班里最有温度的班级。班里有个女生抽烟、旷课、打架和社会小混混厮混,行为叛逆,眼神无光。彭颖用了一年时间解开她因家庭暴力而自我封闭的心锁,最后用一个拥抱搂住她,两人都哭了。毕业那天,其他班学生撕书撒纸,疯喊“解放了!解放了!”,他们却将各自的书仔细整理带回家,相互道别、互赠礼物,像真正的一家人一般,依依惜别。那天,彭颖没有来,她无法面对真正的离别。那天,语文组办公室里,只有彭颖的办公室上有一朵红荷花——那是她最爱的花。一如往常,彭颖踩着上课铃声走进教室,班长喊“起立”,同学们齐声说“老师好”,她回答“同学们好,请坐”——她明白,立于三尺讲台,面对莘莘学子,这是责任,也是幸福。

太阳西下,云天一色,黄昏悄至。今天没有彭颖的晚自习,她便收拾好一些试卷和教案回家。时间尚早,经过菜市场,彭颖习惯性地走进去。傍晚的菜市场不如上午热闹,市场口两家腊味小摊还开着,摊主和腊味一同被橘黄灯光包裹,显得油腻;大多数菜贩已经收摊,有三四处未收,摊位上却看不见摊主——他们大都就聚在附近某处打牌,客人喊一声,便会过来;活鲜处倒依然热闹,虽然也没有什么客人,但他们大都与附近一些小饭店有生意往来,此刻应该正准备给饭店送去约定好的晚上用的活鲜。一个穿胶皮围裙的男人叫住了彭颖:“彭老师下课了?我这有些刚到的蛤蜊要不要?”男人熟练地剖好整条鱼,打包,交给另一位顾客,然后扯出砧板旁的抹布擦了擦手,真诚且热情地看着她,补充说:“蛤蜊刚到的,打算给小军饭店送去,多出半斤。”彭颖买下了这半斤,临走时,男人还送了她一条不大不小的鲫鱼,理由是只剩这一条,鱼开始翻白肚卖不掉,彭老师以前又是自家孩子的老师。彭颖想给钱,但拗不过男人,收下了鱼。

回到家中,准备晚饭。上五年级的儿子早已回来,不用父母催促,早早完成了作业。儿子就水池中的鲫鱼和蛤蜊同母亲展开聊天:红烧?清蒸?蛤蜊为什么叫蛤蜊?待会做的时候要不要放蒜?彭颖在很久之前便意识到,相比语文的名人名言和数学的方程式,自家儿子似乎对吃的更感兴趣。四年级的他趁父母不在家,自己捣鼓了一道水煮土豆,当然,味道就只是清水煮土豆的味道,土豆未削皮,中间也没熟。彭颖同丈夫商量过这件事,也在给自己写的信中提出分析过这件事——自己给自己写信后文会再提。处理结果如丈夫那句玩笑话:“我并不介意自己有一个米其林大厨儿子”。彭颖耐心跟儿子讲怎么去腥、如何处理蛤蜊、什么方法握刀不容易切到手……夜色渐渐浓了,饭菜做好了,丈夫回来了。

三人吃完饭,读高中的女儿上完晚自习也回来了。

“有鱼和蛤蜊。吃点吗?”彭颖起身想进厨房拿双碗筷。

“不用了,妈。我在学校吃过了。”女儿声音轻柔地回答,轻柔中却有掩盖不住的疲惫。女儿与儿子不同,对学校学习过于上心,总会无形中为自己施加过多的压力。

“我给你拿个苹果。”彭颖很心疼这个懂事却过于敏感的女儿,同时又清楚女儿已经长大,有些事只能孩子自己处理,不能过多干预。

“妈,来一下我房间,我想跟你聊点事。”女儿轻轻地走上楼,轻轻关上门,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女儿都不跟爸爸聊天了,叛逆了,叛逆了。”

“女生间的聊天,你个大男人说什么话?”彭颖听到丈夫的打趣,故作生气,然后洗好一个苹果上楼去了。

“儿子,她们女生间聊天,我们就来男人间的聊天”,丈夫拉过儿子,“你知道迪迦奥特曼第八集那个老巫婆……”

彭颖简单而幸福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获得幸福前,往往需要历经苦难。

那年是计划生育政策执行最严格的一年。那年,罚款、结扎、流产是人们生畏又听得最多的字眼。政策对公务人员影响更大,他们无论权利大小、认识的大官多少、印章用的印多好,都必须当群众的面,身先士卒地执行。有一位小公务员,公职地位确实小的不能再小,靠微薄薪水养活自己、妻子和一个五岁的女儿。也是这年,某天,刚给一位孕妇开出准生证的他得知了妻子怀孕的消息。他愣住了,对一个生命在错误的时间到来感到惋惜,对自己的铁饭碗可能保不住感到恐惧。作为一位父亲,他不忍心自己的骨肉还未出世便要被夺去生命;作为一位丈夫,他不愿意妻子承受流产的痛苦;但作为一位公职人员,他有必须遵循的规章制度,有必须保住的官路前程。他劝说妻子上医院打掉,妻子告诉他怀的是个男孩——熟人医生告诉她的,告诉得很委婉,原话是“肚里有个活泼好动的孩子”。

男孩?男孩!“男孩”两字的吸引力使小公务员淡忘内心的恐惧。这些年,“男女平等”观念的宣传并非毫无作用,不然他不会在五年前得知自己第一个孩子是女孩时,喜笑颜开地劝说老母亲“生男生女都一样”,但“生男孩才是有后”的观念同千年或优秀或劣质的传统观念一道深深融入进每个中国人血液,并非三十几年的口头宣传可以改变。他开始幻想,如果自己有了一个儿子,便有了真正传宗接代的人,母亲会欢喜自己抱得孙子,妻子和母亲的关系也可以得到缓和,所以,这个孩子必须生下来。计划生育只允许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必须存在的话,那么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家中五岁的女儿怎么办?怎么办——如何处理家中五岁的女儿——如何处理掉女儿——

小公务员回到家,支开女儿,同妻子商量。小女孩很开心,在客厅沙发上打滚,幻想未出世小弟弟的模样。接下来的几天,母亲每天做好吃的给女孩,父亲每天回来很晚。女孩吃着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美味,相信这是母亲肚中孩子所带来的改变。她越发期盼小弟弟的到来,每晚的日记中写满对弟弟的祝福。她合上日记,美美睡去,一天早上醒来却发现自己不在床上,在父亲车里,母亲在身旁。小女孩问母亲,她们要去哪?母亲没有回答,只是安慰她,再睡会,爸妈陪着她,不怕。小女孩看了一眼窗外,雾白茫茫,雾中黑影一团团晃过,窗玻璃上有四粒露珠,其中一粒因为车子的颠簸而滑落,留下一道水痕。她又睡去了。

……小女孩醒来,她躺在床上,躺在硬邦邦还混杂有一股霉味的床上,床边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盯着她,门外不停传来“啊呀啊”的声音……

五岁的彭颖被卖掉了,被父母以一千块钱的价格卖掉了,卖给深山一户人家做童养媳——那户人家有一个弱智的哑巴儿子。为了防止逃跑,她被关在房间里大半年。彭颖在房间里哭闹了半年。那户人家人挺好,从不打骂她,提供好吃的好喝的,像对待亲闺女一样养着她。有时,他们的哑巴儿子进房间找彭颖玩,打闹没有轻重,彭颖打他,他哭,她跟着哭。那对父母闻声赶来,只会教训自己的儿子,对她更多的是安慰。一年之后,六岁的彭颖一边相信亲生父母一定会接自己,一边逐渐接受了这对养父母和他们的傻儿子。

秋天,彭颖到了上学的年纪,养父母也很放心地送她去村小上学。他们不希望儿子蠢,儿媳没文化,导致自己未来孙子也生来是个弱智。彭颖开始上学接受教育,学习刻苦,成绩很好。过年时,村里人上门拜年都会提一句“值了,赚了”。养父母也觉得自己借钱买个聪明儿媳“值了,赚了”,起初打算让她读完小学识点字、会加减乘除、能外出时不被骗就行,后来便随她读下去。于是,彭颖从小学、初中,一直读到高中。随着年龄渐长,她开始接受亲生父母将自己抛弃的事实,对养父母的依赖也越来越大。彭颖害怕被不需要,不想再次失去家人,失去幸福,对养父母的话几乎言听计从。她顺从养父母的安排:读完高中,然后同弱智“丈夫”结婚,生一个大胖小子——这一切很好!彭颖经常暗示自己。但一种可怕的冲动一直在她全身游走,且随着所受教育越多,这种冲动也越发强烈。彭颖认为这种冲动源自教育的诱惑,诱惑自己去对即将到来的被规划好的生活说“不”,诱惑自己去追求困难重重的独立,诱惑自己去触摸由独立带来的、注定要付出代价、充斥着痛苦但极具价值的更高阶的幸福。自己怎么了?未来怎么样?高中时期,彭颖饱受这两个问题困扰,也是从那时起,她有了给自己写信的习惯。在与自己的对话中,她试图解决这两个问题。

高考结束,高中毕业,彭颖按养父母的安排,两个月后,与弱智“丈夫”完婚。婚房布置在二楼,红木床、红棉被、红衣柜,全红的房间尽显喜庆。她不时上楼坐坐,坐在红床边,摸摸红棉被,想象自己睡在那,没有一丝喜悦。高考后估分,彭颖瞒着养父母,在同学帮助下填报了志愿。后来,她收到从远方寄来的某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开学那天正是她结婚的日子。彭颖将它收藏进柜子,与一滴泪一起,作为青春的终结。

不久后,订婚仪式上,彭颖穿一身碎花连衣裙,头扎马尾辫,鹅蛋脸上画着淡妆,引来养父母亲戚们的连连称赞:“真是个俊俏的闺女”、“有这么个儿媳真是天大的福气”、“屁股大,一看就好生养”——人们心里的话是听不见的:“便宜那个傻子”、“是我女人该多好”、“太水灵了,让人想扑上去”……

仪式结束后,一部分族亲因为路远,晚上便住在养父母家。当晚,黑云遮月,四下无风,一片寂静中偶尔有两声虫鸣。黑暗中,锁被撬开,房门被一点一点推开,挤进一团更浓的黑,房门又被一点一点关上,浮出一对发绿的眼睛,盯着床上的彭颖。一阵急促呼吸舔舐颈窝。她突然惊醒。一只粗糙大手死死蒙住她的嘴巴,另一只粗糙大手在她的腹部摸索。彭颖拼命挣扎,用全身拍打木床,左手狠狠抓挠,右手摸到床头茶杯全力砸去——“哎呦!婊子!”——一巴掌重重扇在彭颖脸上,她没吭一声——那个人跑出了房间——大门插销拔开的声音——摔下台阶——声音远了——整栋房子的灯亮了,所有人闻声赶来,看见彭颖披头散发、惊魂未定地抱着被子蜷缩在床上。

“肯定是狗生那个老光棍”……“就不应该请他来”……“还好我家早就不跟他走关系”……族亲们议论纷纷。

“散了吧!散了吧!没事了!没事了!”养父送族亲们离开房间。有两个族亲离开前,赶忙回头又瞅了瞅衣冠不整的彭颖。养母走过来安慰了她几句,听见自己智障儿子的哭声,也离开了房间。

这算什么?彭颖心中不断重复这句话,眼眶盛满眼泪始终没有溢出。彭颖一动不动。整栋房子再次安静下来,灯光熄灭,浓夜又包裹过来。她透过泪膜去看窗外的黑和灯光的白,一片模糊,心思却越发清晰:亲生父母是靠不住的,养父母也是靠不住的,任何人都是靠不住的。他们给予的幸福与温柔是他们自身需求的产物,所以他们才会肆意地选择是否给予,而全然不再乎将给被给予者带来怎样的灾难!彭颖揉了揉眼睛,挺直腰板,深呼吸——如果说五岁前的必要依赖尚可原谅,那么明知事情错误还主动选择依赖则可笑至极——整理着装,铺平被毯,走下床——作为一个独立人而存在,自己的幸福应由自己去获得——打开柜子,看着录取通知书,右手轻轻抚摸——一切还不算晚,改变依然来得及——

结婚前一晚,彭颖带着一个背包和录取通知书,乘上了去往远方大学的火车……


后来的事总结为一句话:彭颖依靠自己的独立、坚强和智慧,成为了一个幸福的人。

但此刻,她一点都不幸福,面对亲生母亲的哀求,甚至感受到久违的痛苦。明明是个难得的周末,天远气清,惠风和煦,彭颖买完菜,还到丈夫诊所里坐了一会,当时丈夫正给一名患者拔牙——那个患者彭颖也认识,一直被一颗烂牙困扰,今天终于作出决定来拔掉。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感觉有人在暗处跟着自己,不免加快步伐。回到家,儿子迎了出来,说刚才有人打电话找她。彭颖第一反应认为是某位学生家长打来的,也许就是王明的母亲,最近这位母亲经常询问王明的在校情况。

电话是“中华骨髓库”组织打来的,询问彭颖是否愿意为一位血液病患者捐献骨髓。

同时,门铃响了,儿子去的开门。“您找谁?”“这里是彭颖家吗?”


彭颖试图用给自己写信的方式解决眼前的问题。一共三封,记录于下:

第一封:

你是对的,我注定会遇到过去苦难所带的遗留问题,但没想到,它会以这种形式出现,且突然出现,就像这个是我亲生母亲的女人突然出现。儿子从未见过这位名义上的外婆,当时打开门后,跟我说有位老阿姨找我。见面第一眼,我还在想这个人是谁,大脑自动填充眼前那张脸上的沟壑,将稀疏灰发换成浓密黑发,终于认出那个女人。她声音沙哑,眼眶微红,原本展开的手又放下,一遍一便唤我的乳名“颖颖”。你了解我的经历,理解我的心情,明白我绝不会称呼这个女人一声“妈”。所以,当这尴尬的相遇场景出现,我选择冷眼看着她。儿子很懂事,自觉回了二楼房间。看似镇定的我,实则心中早乱了方寸。我还在幻想接下来会发生的无数种情形,她却毫无预兆地跪了下来。

“颖颖原谅我!颖颖原谅我!颖颖原谅我……”

我一边听着她的道歉,一边手忙脚乱地将她扶进客厅。看着她满脸憔悴地坐在沙发上,我意识到时间已经冲淡了我的恨意,更多露出痛的印记。虽然原谅是不可能,但以普通人相处可以接受,于是我给她端了一杯热茶,坐在她对面。我想跟她聊聊这些年的经历,讲讲自己还未回家的丈夫,说说如今所拥有的安居乐业的幸福,然后让她见见两个孩子,留下来吃顿饭,甚至住一晚——那个女人让我救救她的儿子。你感受到了气愤?无比的愤怒!当初就是因为她儿子才将我抛弃,如今来找我竟是让我救她儿子!

我抑制愤怒,听那个女人讲述她苦命可怜儿子的事:十一月的时候,小武出生(小武就是那个女人的宝贝儿子),比正常情况早产一个月,差点没保住(你听听,这就是报应),好不容易活下来,却一直体弱多病,成年后体质才稍微好起来(这个女人为什么不想象一下我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唉!苦命的孩子,上个月体检被查出白血病。当时她很绝望,自己的孩子没一个真正拥有健康快乐。她再次向我道歉,转头又开始强调在我出生到五岁那天之间的日子,他们一直像手捧明珠一般呵护我。她还列举一些场景,如:三岁时的生日、父亲驱赶发疯的狗、她亲手缝制玩偶……试图唤醒我幼年时期的温馨回忆。

我打断了她的叙述,起身为她换杯热茶。绿叶在热水中沉浮,我的心在孩提美好时光的刺激下波荡。见我回来,她继续讲为了给小武治病,家里花光了所有积蓄,原本应该安享晚年的公务员父亲重新找了一份送外卖的工作,每天日晒雨打。(说实话,我没想到他以权谋私竟能平稳退休)而她放下一切照顾儿子,也已经身心俱疲。小武的病,几万块钱的药已经没有效果,问医生,医生说要骨髓移植,但骨髓库中没有相匹配的骨髓。她原本已经放弃希望,却被医生一句无意的话点醒:“如果有兄弟姐妹就好了,他们拥有合适骨髓的概率比较大。”

到这,你明白了吧!如果那个女人的宝贝儿子没病,她不会想起我!如果那个医生没有多嘴那句话,她不会想起我!

原本波荡的心变得平静,恨意表达为轻蔑涌进我的眼睛。茶凉了,但我不想再倒一杯。那个女人似乎察觉到我不对劲,自己不应该向二十几年未见的女儿说这种个人目的明确的话,端起凉了的茶,抿了一口。她转变话题,说起他们将我抛弃的后悔、说起压在枕头下的我儿时的照片、说起他们思念到深处时流下的泪水……你不觉得好笑吗?笑那个女人绞尽脑汁、支支吾吾、眼神飘忽不定去临时编撰的试图打动我的谎言。

很快,那个女人发现打温情牌是无用的,于是使出了绝招——“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他是你的亲弟弟!”这招如此毒辣,令我一时语塞,同时一股莫名的愧疚和压迫感降临至我全身,应该是血液中的道德观念与某些特定刺激话语发生作用的效果。那个女人知道见效了,乘胜追击,无数恶毒的话从道德高点上倾泻而下:“我也养了你五年呐!五年……不是吃我的奶长大?血乳交融……从我身上掉下的八斤肉……早知道你这么没良心,当初知道你是女孩时就应该掐死……我真是受苦受累生下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亲弟弟呀!亲弟弟呀!长姐如母呀!要你点骨髓有什么……我这个做娘的给你跪下!给你跪下……”

你也看见了,那个女人终于露出了泼妇本性,为了自身利益,打着“做人要有良心”的旗号,以“我生你养你”为掩护,亮出渴望吸血又能喷射毒液的尖牙,全然不顾当初抛弃我的事实,又哭又闹。我感到异常害怕,低下头,不敢回一句,万幸,在我最恐惧无助时,丈夫回来了。丈夫回到家,一改往常的随性幽默,一脸严肃地站在我和那个女人中间,要求她冷静。

现在,我回到房间,终于拥有了片刻独自思考的时间。问题已经很清楚了,一边是等待我的骨髓捐献的陌生血液病患者,一边是可能跟我骨髓相匹配的所谓亲弟弟,我必须作出选择。


第二封信:

你是独立的自我!你是独立的自我!你是独立的自我!

就在刚才,丈夫进来见我,说那个女人不愿离开,赖在客厅等我出去,等我一个答复。骨髓库的人也再次打来电话,询问是否已经确认捐赠骨髓。双方都在催,谁都给不了我更多的时间。我看着桌上的小闹钟,多么希望它是时间控制器,挖掉电池,让时间停止。

丈夫看出我的心思,扣出小闹钟的电池,闹钟的时间停止了。他说他去做饭,让我静心思考。轻轻带上门前,他用坚定的语气表示:无论我作出怎样的选择,他都会支持;无论我选择了哪边,都是正确的选择。

从小到大,无数磨难,都能被我化解,你相信,这次也不例外。 现在让你我来一步步解开复杂的结:为陌生人捐献骨髓,我有义务这么做吗?没有。但我愿意这样做吗?愿意。如果如果不愿意,当初就不会将献血和骨髓入库作为自己的成年礼。我有孝顺父母的义务吗?有。有照顾家人的责任吗?有。但从我被亲生父母卖掉那刻起,法律上,是他们先违背了相关条例,推卸了抚养义务,主动与我断绝了关系。从情理上讲,他们根本不配为人父母。那么问题出在哪?为什么当那个女人责备我时,我会觉得自己真的有错?

你明知自己没错,却感受到犯错的痛和愧疚,说明有一条更深更旧的锁链将你束缚着。那条锁链是生锈的、巨大的、无形的、渗入血液的。能制造如此无影无踪却影响深远的庞然大物,不可能是如菜市场大妈一个人的一两句看似很有道理实则只是牢骚的话,不可能是像街头小混混四五个人互换香烟这类他们自以为充满人情世故的或者其它的某个行为,不可能是当下网络用语这种突然火得一塌糊涂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连夏虫都比不过的东西,应该是一大群人乃至整个社会的共同观念、道德规范,且并非一个时代的特定产物,而是随时间长河沉浮许久,至今仍然存在。

既然它存在于漫长时间中,那么你可以将那个女人的行为和如今的问题往前放置,放置在春秋战国或大唐盛世,想象一个老妇人带着一个病恹恹的年轻人,敲开了你家的门,要求你照顾这个你从未见过的弟弟,拒绝便是不孝。“你这个不孝的畜生!”老妇人的哭喊引来邻里的围观。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只看见地上躺着一个老妇人,听见她在哭诉自己的不幸以及骂你不孝。百善孝为先,不孝可是大忌。他们开始对你指指点点,更有甚者朝你扔烂白菜。你是一个妇人,你要相夫教子,你要和亲睦邻,你要勤俭持家,最重要的是你要孝顺长辈,你不能使用“大丈夫安能扫一室而忘天下”这类的借口。闹到衙门,县令嘴里念叨“父母者,人之本也”、“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惰其四肢,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等等四书五经上的话,惊堂木一拍,打你五十大板。拖回家,一路上的人都指责你——错的只能是你。

问题的根源似乎找到了——孝。融入每一个中国人意识中的孝道观念,在听见“没良心”这三个字时,转化成布满刺的铁丝缠住我的心脏,且随那个女人一次次追责,越束越紧。但“孝”就是错误的吗?不,“孝”的本义是好的,它的出发点是让后辈对长辈有敬重之心、感恩之情。古语:幼羊跪乳、乌鸦反哺、游子身上衣……无不是在告诫子孙后辈对长辈的辛苦抚育应怀有特殊感情。谁不希望子女长大成人后孝顺自己?我看着女儿越来越有大人模样,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除了感到欣慰,也会不时幻想老后他们照顾我们的场景——周末,大家来看我们,孙女外孙跑上跑下,我和儿媳下厨,姑爷陪丈夫下棋,到时,丈夫指着自己一口缺牙讲冷笑话:牙医在吗?我的牙能补吗?牙医在吗?哦!我就是牙医……

说了太多题外话,但真正的问题也逐渐明晰,“孝”本身没有错,错的是由“孝”依据过去封建教礼衍生出的观念约束。因为母亲将你十月怀胎生下,你就应该感恩戴德、言听计从。没有父母便没有你。缺乏现代科学智慧的古人认为孩子是灵魂的转世投胎、神明的降福法术、父母给予再次为人机会的鬼怪,但生物科学证明孩子是精子细胞与卵细胞的结合、受精卵的分裂复制、一个完全新的生命的形成。(通俗点讲,也许只是一对成年男女的一夜激情,包括部分人是不小心)生命是你们创造的,不管是有意还是无心。他在诞生前,甚至是拥有自己的意识前,都是没有选择权利的。我儿子的出生就是个意外。当他在我肚中初具人形时,我们才发现他。当时我们也面临选择,生下他面临巨额罚款,打掉他杀死一个生命。他被羊水包裹着,没有思想,不能说话,不能摇头,连脊椎都还未完全形成,何来选择的权利?我、丈夫、女儿经过讨论,决定生下他。既然生下,就得付起责任,直至他能自己养活自己。而孩子是否孝顺、是否出人头地、是否过得幸福,都是后话了。

当孩子开始拥有独立意识起,他便不再是你的所有物,你不能像支配洋娃娃一样将其支配,因为他是你的孩子的同时,更是一个独立的人。我是那个女人的孩子,无法否定;那个女人养育了我五年,无法否定;我是一个独立的人,更加无法否定。他们欺骗抛弃了我,如今又用“孝”来束缚我,就像木偶师剪断了连接旧木偶的棉线,现在又想将棉线接回去,他们当我是什么!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古代,我必须接受她的任何要求,甚至连一点拒绝的念头都不能有,但时代不同了。有时,你会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比从前淡薄,除了社会发展和信息技术传播带来的交际网扩大导致小圈关系淡化分散的原因,我觉得人们思想的改变(进步?倒退?)也是一个因素。在接触更多、感受更多、了解更多后,人们逐步转向内省,更关注自己,关注自我价值的实现,而区别于过去注重传统式大家族利益的发展和维护。传统式大家庭利益——这个词是我现编的,你知道,中国人是有很重的家族观念的,特别是过去一大家子,什么大伯、堂哥、表叔,都挤在一口锅上吃饭,你的个人利益往往要让位于家族利益。但并非要完全弃家族利益而不顾,而是在当下,我们没必要为了家族不合理的利益去牺牲自己的利益。你理解,理解吗?从血缘上看,我和那个女人以及她的宝贝儿子是同属一个家族,这便是那个女人拿出“孝”压迫我成功的关键,同时,换个角度想,这也是如今面临的问题的最后一个结,而我已经找到了解开这个结的方法——我是独立的自我!——我用来提醒自己冷静的话。事实就是,他们抛弃了我,家族的连接微乎其微,那个女人还拿出“孝”的绳索将我套住,寻求我的帮助——不可能!如果我满足了那个女人的要求,使其“孝”之绳套的计谋得逞,那我就是彻头彻尾的愚孝。突然想到愚孝代表《二十四孝》:舜父顽,弟象傲,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中,处处被为难,最后竟然选择原谅,孝感动天地是神话,若舜没当上帝王,后来会怎样,不敢想象;郭巨埋儿奉母,母是奉了,儿就不是命,就不养了,没有挖得黄金的话,他就是亲手杀死自己孩子的杀人犯;王祥被继母刁难,还想着为继母卧冰求鲤,还不如丁兰刻木事亲,活生生蠢到家……

过于激动,停笔一会。我把小闹钟的电池安了回去,秒针又开始滴答滴答地走动。我想,我知道了我该作出怎样的选择。


如你所见,当写这封时,我已经捐完骨髓并且出了院。医生说我年纪也不小了,回去需要多休息。我觉得没什么。丈夫却很听医生话,哪都不准我去,还说去市场买点排骨给我补补。无聊的我只能待在房间,记录事情的后续:

想清楚一切,走出房间,我想我当时,步伐和眼神肯定异常坚定。以至于,那个女人看见我,态度瞬间缓和,甚至带点软弱。那个女人问我,考虑得怎样。我摇了摇头。她读懂我的意思,语气又变得刻薄,开口:“你这个……”我打断她,连问:“你这个人现在知道来找我!我被抛弃的时候,你们连最后一面都没露,那时为什么不来找我?我被别人控制,给一个傻子做童养媳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来找我?我刚成年,就差点被人强奸,知道当时我有多害怕吗,为什么不见你们来找我?”

现在,轮到那个女人愣住,低下了头。

这么多年,苦闷憋在心中,终于可以当罪魁祸首面,好好控诉一番——别拿“孝”来压我,虽然你生了我,我要你生了吗?为什么不把我打掉?生了我,养到五岁就抛弃,这算什么?“孝”的实现是建立在你将孩子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去抚养长大的基础上的。从五岁那年开始,我们己经不再有任何关系,你走吧——

最后那句“你走吧”说得很轻,因为我注意到她回到了进门时的憔悴状态,她忍住泪水,眼睛憋得充血发红,头发似乎白了几根、掉了几根,喃喃自语: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竟有点心疼她。过去的她确实犯过无法弥补的错,但此刻,也只是一位普通的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健康的母亲。

送她离开前,我和丈夫商量给了她一万块钱,并表示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她收下了,说了一段我没料想到的话:“过去抱歉了……看到你还活着……好……祝你以后的日子幸福。”

“会的。”

然后,稍微收拾,我、丈夫和儿子便赶往了指定医院,准备捐献骨髓。一到医院,我开始紧张,浑身颤抖。丈夫不停安慰我。儿子学着丈夫样,不停安慰我。躺到手术台上,医生听声音是个和蔼的中年人。他很温柔,说:“我替患者对您表示感谢。手术大概四个小时,睡一觉就过去了。”

当我醒来时,已经回到病房。病房是一个有窗的小单间,时间不知,只知道阳光很柔和,透过玻璃窗,像糖霜,沾满整面墙。床头摆着一捧康乃馨,粉色的。花瓣上还有几滴水珠,在发光。花的中央有张卡片。丈夫悄悄进来,门锁扣住的“咔嗒”声清脆。

“感觉怎么样?”

“挺好。”

“花是志愿者送的。你的骨髓也已经送去了。女儿刚才来过了,带儿子回去了。一切都解决好了。”

在暖色调的氛围里,回想起一家人快乐的时光,想到自己的亲生母亲突然出现又离开,想到一个陌生人将获得健康与家人团聚,想到自己的学生,想到女儿皱眉头……许多真的,或假的,或根本不可能的场景,在脑海浮现,万般情绪涌上心头。环境安静,胸中却波涛汹涌,那是一种极其奇妙的感觉,我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以至于不自觉说出:“我想家了,我想回家。”一边说,一边泪流不止。


太阳沉向大桥西南侧,光穿过大桥,穿过河水,穿过绿堤,在一长列行道树间忽明忽暗。天空四周围了一圈颜色,紫色、蓝色、橙黄、还带点红。这圈颜色围出一片极清爽的蓝。这片蓝下,万物影子正舒展腰肢。

下课铃声响起,彭颖和学生们互告再见。放学的音乐开始播放,不知是哪首曲子,但悠扬的曲调和傍晚很配。由于不用上晚自习,她收拾了一些教案和学生试卷便回家。绕路去丈夫的诊所。上次那位患者正要离开。他拔完牙,隔三差五来进行修复,今天应该是最后一天,临出门前,不忘回头向丈夫表示感谢,看见彭颖也热情问好:“彭老师,放学了?这拔烂牙多亏了郭医生。”彭颖说:“是多亏了你自己。”

彭颖帮丈夫打扫诊所,之后,相伴回家。回到家,是儿子开的门。儿子一脸得意,向他们炫耀自己偷偷煮的白米粥。彭颖告诉他,以后用电要在父母看护下进行,不然很危险。儿子说刚才有姐姐看着。她和丈夫尝了儿子煮的粥——没放糖。丈夫打趣道:“你个傻子,自己煮东西后不尝尝吗?”儿子倔强反驳:“姐姐明明说好吃,是你们不懂。”

女儿因为大考在即,学校不要求上晚自习,所以也早早回了家,现在在房间复习。彭颖来到她身边,和她随便聊了两句,“别太紧张,做好饭叫你”。离开前,彭颖习惯性地留下一个苹果。

彭颖的一天又过去了。今天——第四封信——她(我)依然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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