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吆,哼吆”,刚到老家的我们,家里大门敞开着,前前后后不见人影,过了好一会儿,外面传来挑担打号子的声音,出门一看,原来是父亲矮老头挑着满满一担白花花的鲜藕回来了。
难怪早上矮老头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原来是下河踩藕去了。我有些恼火,矮老头您多大岁数了,您是否还当自己是三四十岁的壮年人,踩藕不仅用力气,这么凉的天,也不担心自己受凉感冒。矮老头轻描淡水地说,没事,你哑叔一大早就下水了,我去的时候,他已经踩了满满一板车了。
说起哑叔,脑海里有关他的故事一一浮现在眼前……
哑叔今年64岁,是我嫡亲的叔叔。奶奶生了五个孩子,四个男孩一个女孩。哑叔最小,生下来耳朵就听不到,十聋九哑。现在条件好,医学发达,聋子可以去医治,或者佩戴助听器,多少有些希望,可那个年代贫穷落后,连饭都吃不饱,四叔自然地就成了聋哑人。
哑叔虽然不会说话,却是父亲他们四兄弟中长大最俊秀的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与我父亲长得最像,却比我父亲个子高一点。清秀的脸庞,五官端正,轮廓分明,特别是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哑叔称得上是一位美男子,年轻的时候,家人们也曾为他张罗过媳妇,可终究因为他是个聋哑人,一桩桩被谈起的婚事最终成了一个个泡影,后来家人们只好无可奈何地放弃。奶奶的几个孩子都生活得不错,唯独哑叔孤单一人,故而成了奶奶心头最大的遗憾。
奶奶今年一百岁了,哑叔一直陪着奶奶住在三叔家。三叔做工程,算是个小老板,经济上也不错,三婶主内,把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但因为奶奶年岁已高,身体上的不灵便,生活上也越来越不能自理。三婶因为家事多,又要照顾自己的孙子,所在照顾奶奶的活儿几乎落到哑叔一个人身上。
每次回家看奶奶,总见到亦已年老的哑叔无微不至地照顾奶奶,端茶送饭,起床翻身。一个简陋的房间里,搁着两张狭窄的床,床头堆满了旧衣杂物,看到那场景,心里倍感凄凉。人生于他们来说,到最后的境地,就是一个聋哑人日夜照顾风烛残年的老母亲,他们在风雨人生中相依为命,相互寄托。
都说老天爷是公平的,一个人在一方面有了缺憾,必定在另一方面有所弥补。在我的印象中,哑巴叔是一位出色的篾匠师父。那个年代,每家每户自留地多,村民们需要箩筐装运粮食。据说,哑巴说在外面看到人家做竹制品很畅销,回来就学做起来。老家后面有一片竹林,每到竹子长高成熟的时候,哑巴叔便砍出优质的竹竿,编制各种竹产品,大到晒瓜豆的大匾,运粮食的箩筐,小到各种日常生活用品如竹篮、竹筛、竹席子等,甚至过年蒸点心的蒸笼。
家里的人说,哑叔没去一次学徒,就悄悄看了人家做一回,回来后完全凭借自己的记忆和想象力做出了各种各样精致而又实用的竹制品。因为自产自销,连原材料竹子都是家里长的,所以哑叔的竹制品卖得也便宜。价廉物美总赢得很好的市场,远远近近的村民们纷纷慕名而来,三叔家那时门庭若市,生意红火。那时哑叔总是起早带晚,忙得不可开交。
哑叔除了一手好篾匠手艺外,任何农耕劳作他都比别人做得好。他会开拖拉机耕田,跟村妇一样的插秧速度,会种各种蔬菜,摸鱼捞虾更是他的拿手。记得每次回老家,都会在乡间的小路上遇到忙碌的哑叔,那时,他一定是背着一个小竹娄,或提着鱼叉,或拎着渔网,或挑着篾笼,去田间各处沟渠捕捉鳝鱼和龙虾等各种乡间野货。父母说,每天早晨他会提着满满的一竹娄战利品去集市上卖。除此,哑叔还在老家后面的一个池塘里养鱼栽藕种菱角,一年四季,他都收获相应应景的产物,集市上总少不了他忙碌的身影。
一向身体健康的哑叔去年突然倒下,胃大出血,好在抢救及时,捡回了一条命。都说他的病是一辈子辛苦劳碌所致,都以为大病后的哑叔会注意休息保重身体,没想到他身体恢复以后一如既往地忙碌。
三叔家早就搬到镇上去住了,镇上与县城都有别墅,条件很好,但哑叔经常一个人骑车回老家,重复着以前的劳作,虽然不种田了,其它的事一件不少做。听父亲说,三叔喜欢吃家里种的蔬菜,小河里的野鱼野虾,家里养的家禽,这些依然由哑叔回老家动手一一准备好。
哑叔不仅仅是个只会做事的人,他也有丰富的感情,他常常用无声的语言、慈祥的眼神传达浓浓的亲情。
以前我带着很小的女儿回家,他老远看到了迎上来,看着可爱的女儿,满脸喜欢,呀呀呀指手画脚,想过来抱孩子。孩子看到了不会说话的哑叔,有些害怕地往后躲,他又立即满脸沮丧,慢慢地退到后面去。每次那时,我的心都会一阵疼痛,如果哑叔不是个哑巴,他这个年龄早就有了自己的孩子了,甚至孙男孙女都有了。
现在孩子大了,回老家看他时,孩子会主动地上前问候,可他还是尽力的往后躲避,唯恐吓了孩子。虽如此,一双老浊的眼睛偷偷地看着孩子,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但我分明看到笑容背后藏着的羡慕与凄凉。哑叔何尝不喜欢孩子呢?何尝不希望自己也有孩子呢?可惜,可叹,他这一辈子,因为聋哑,只能孤单一生了。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以后多回家看看他,身边的亲人多给他一些温暖和关爱,或许,他的晚年就不会那么凄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