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人说起钱谦益,总喜欢用“水太凉”一句嘲讽,但在我看来,这些人总像是只知道这一句似的。未经验证,所以也未必然,不好乱说,只是在我,因对牧翁颇有些倾慕,断然不肯说这样的话。
牧翁的事迹暂且不论,先借此由头,捻一些前朝往事说说。
天宝年间,安禄山起兵范阳,直逼长安汹汹而来,玄宗皇帝率众臣、妃子一干人等避往蜀地。因行程仓促,遗落了许多人,王维便是其中一个。势单力薄,王维自然没有办法逃走,因而成了安禄山的阶下囚。
《旧唐书》本传:“维扈从不及,为贼所得。维服药下痢,伪称喑病。禄山素怜之,遣人迎置洛阳,拘于普施寺,迫以伪署。”此间,安禄山部众在凝碧池奏乐取乐,直听得王维声泪俱下,王维因而作了一首诗:“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更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凭着这首诗表现的对玄宗旧朝的怀念,平复安史之乱后,在给任过伪职的官员定罪时,王维落得个从轻发落。
虽然如此,后人仍对王维任伪职这一事件看法不一。
唐人说法较为宽容。譬如杜甫《奉赠王中允维》:“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是站在了王维一边,此诗的注解中引有玄宗的一句“从贼之臣,毁谤朝廷,如陈琳之檄曹操者多矣。王维独痛赋秋槐落叶诗,故曰不得比陈琳也”,可知皇帝也没有将其作为叛臣看待。又晚唐诗人储嗣宗《过王右丞书堂二首》:“感深苏属国,千载五言诗”,则将王维比作苏武,立场不言而喻。
但宋世以后,儒家思想一家独大,读书人的思想几乎完全在封建礼教的桎梏下,因而不论王维的动机如何,心理怎样,只看他生死关头立场不坚定,便说他软骨头,一概加以否定。例如朱熹便在其文章中写道:“维以诗名开元间,遭禄山乱,陷贼中,不能死。事平复,幸不诛。其人既不足言,词虽清雅,亦萎弱少气骨。”更后来的学者,或因为政治至上,以政治标准衡量一切,因而容易教条;或因为受制于古人观点,囿于成见,也大多对王维颇有不满。
战乱中为安禄山所执并出任伪官的,自然并非王维一人,其他如哥舒翰、陈希烈、张均、张垍等,或当朝高官,或著名文人,也尤其值得重视。凭借这些人,则可以约略将此一类人员划分开来——
一则是主动投降叛军。但投降的原因,是与玄宗及当时的奸臣杨国忠、李林甫分不开的。即如上述哥、陈及张氏兄弟,空有报国之志,无奈处处受到排挤,因而怀着怨愤投降了叛军。再则,譬如卢象、薛据、郑虔等人,多属文人,受当时情况所迫而无奈出任伪职,仕途也因此受到牵连,甚至远贬他方,一蹶不振。心中的痛苦自不消说,于是便更有在叛军中试图脱逃、从事策反及积极与唐廷联络之人。
由此可见,无论文臣武将,主动或被动投降,皆有其政治与历史背景,投降后的作为也不尽相同,断不能一概而论。
明末清初人颜元在一次对话中曾说:“宋、元来儒者却习成妇女态,甚可羞。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即为上品矣。”表达了对某些文人的不齿(依我愚见,牧翁自然不在此列)。反观许多人,将殉国看作世间莫大的忠义,却不问苟活之人又行了哪些忠肝义胆的事,只一棒呼死,是否太过武断了些?
以牧翁为引,捻出些唐朝的故事,牧翁之遭遇,与王维有甚不同也否?无有也。亦可知牧翁蒙受冤屈亦深矣,反借王维,为其慨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