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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故乡风岭村生活的时候，常常做着同一个梦：我扛着一把锄头，背着一个背篼，从容地走向田野。那时候我一直在想，我的灵魂也许最终会安放在故乡的某一片土地上。若干年过去了，我变成灰，与那些红色的泥土融为一体，就再没有东西能把我从那里分开了。

生命中很多东西是无法捉摸的，它就像幽灵，在人的身体里闪现：饥饿让人们寻遍山弯里的每一寸土地；寒冷会使人产生一种为生存而努力的亢奋；特别是当人变得沉默不语的时候，那些东西特别活跃，他带着人的灵魂脱离了现实，飞向远方。

我的父亲告诫我：“勇娃儿，你还小，你没法收拾好一块土地。”所以我在故乡的土地上，永远只是一个配角——卑微的，弱小的存在。直到我背着那个花纹的蛇皮口袋离开故乡的时候，故乡的田野里，也没有以我的身份埋下一块土地的界碑。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能协助父亲做一些散淡的事。就连村里的老单身汉见了我都嘿嘿地笑：“勇娃儿，你做点塞边打网的事还可以哈！”那时候我就只会一言不发地低着头离开。

直到有一年秋天，父亲煞有其事的给我分配了一个重要的任务，——山坡上挂满了通红橘子的果树，需要一个孩子在夜里看守。我是家里的长子，这个责任自然就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个秋阳的上午，我和父亲从竹林里砍了几根竹子，用两块花塑料布，一床晒席，在橘树林里搭了一个窝棚。然后在窝棚里铺上干燥的稻草，垫上棉被，就算是我临时的住所了。那天临近黄昏，窝棚才算搭建完工。后来父亲拍拍我的肩，望着橘树林好一阵子，然后递一把手电筒交在我手上，很轻松地说：“好了！你得在这里守一个月，吃饭的时候你二弟会给你送来，你把那条老黄狗留下，晚上有一个伴。”说完父亲就消失在黄昏的夜色中了……

山村的秋夜，黑得早，也黑得深沉。远处的山梁和树林，开始还能看到一些模糊的轮廓，渐渐地连那些轮廓也变成了黑色的一部分：秋夜，质地深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轻风，冰凉如水，风过后，山坡静如幽林。

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躺在窝棚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我终于可以独立地完成一件事了。而且这件事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收割谷子不过几天，收获麦子也不过半月，所以这一个月的时间，证明了这项事情的重大与意义的非凡。

无风的秋夜，山坡静寂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偶尔从远处的山弯里传来一两声狗叫，像在黑色的幕布上轻轻地撕破了一个口子，突然让那颗十一二岁的心猛地跳动了几下，——原来黑夜的兴奋过后，是一种莫名的恐惧，我感到一种从未有的孤独与寂寞，正在悄悄地向我袭来。

我把身子卷缩起来，尽量让自己变得渺小。很多时候，天地之间，越渺小的东西，越不容易被强大和凶残的东西所发现，所以我那时只好静静躺在窝棚里，小心谨慎倾听着四周一切声响。

有一两声凄切的叫声，仿佛从地面发出来一样，刺破夜的恐惧，直达我的耳旁。

我凝神静听，好像四周都有那种“叽叽油，叽叽油”的虫鸣声。我的窝棚前面刚刚响过一阵，后面紧接着又是一阵，然后左右都陆续地发出那种悠长的，断断续续的幽鸣。这些自然界的精灵，它们以为窝棚边的大黄狗睡着了，风也停止了摇动，睡在窝棚里的人也应该睡着了。它们完全打错了算盘，那个守夜的灵魂，一直孤独地在等待着天明。

那些虫子就生活在山坡里的草丛之中，或者隐在橘树林里的地缝里。白日里，它们收起自己的翅膀，把脑袋深埋在洞穴里，一动不动，就像我面对那晚的黑夜一样，——尽量卷缩着身子，屏住呼吸。黑夜里，它们就会不约而同地探出头来，进入兴奋状态：它们的生命越是卑微和弱小，越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自己。只有在夜里，它们才能尽情地歌唱，夜给了卑微的生命一种自我放纵的机会，所以它们为秋夜歌唱，为卑微的生活歌唱，为即将消失的生命歌唱，也为我这个守夜的人歌唱……

我听着它们的歌唱声入迷，仿佛四周都是各种不同的虫鸣。它们在我的窝棚周围举行了一次盛大的虫鸣交响乐，而听众仅仅只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还有那条沉默的老狗。

但这并不重要。

秋天过了，冬的寒霜会让它们弱小的身体变得僵硬，或者干枯。它们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的时日已经不多。既然命运让自己终久走向死亡，何不在生命之末，尽情地为自己短暂的一生高歌一曲呢？

于是它们的声音越来越强大，越来越热烈。那种声响从我的窝棚上空穿过，刺破了夜的黑暗，整个橘树林里一片躁动，山坡也微微地抖动起来，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颤栗着。

我的整个身体跟着它们高低起伏、热烈畅快的鸣叫而显得热血喷张。我似乎拿起一根指挥捧，站在一群虫子们的中央，指挥着这一场盛大的、热烈的生命交响乐。我热情洋溢地跟着节奏，上下不停地挥动着手中的棍子，棍子在空中划出长长短短的曲线，像流水，又像流星划破长空，于是虫子们中间暴发出一阵阵热烈地欢呼——它们为我高超的指挥才能喝彩！也为我们共同的命运喝彩！

那时候我沉浸在美好的音乐声里，世界的一切都以我为中心，我感到无比的快乐和强大。这种内心强烈的感受把我的孤独和寂寞驱逐得一干二净。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从睡梦中醒来，窝棚外一片微明，——我探出头去，天地一片皎洁，原来月亮朗照，疏星点点，虫鸣依然……

2021年11月13日风岭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