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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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扬淮城因两大运河交错连接,各路行商贸易在此交汇。勾栏瓦舍林立,车马来往,叫卖不断,是江南少有的繁华之地。

阿瑶在扬淮城柳巷这处闹中有静的地,开了一间纸鸢铺子。铺子中的纸鸢皆是出自她手,然做工却是一般,形状各异,且画技拙劣,给人一种深深的诡异阴暗之感。遥遥一望甚是可怖,路过的孩童若是好奇心重的,浅浅看一眼都是能被吓哭的份。所以铺子开张三月,却无一人敢买。

“阿娘,这铺子靠你的手艺,咱们就要吃不上饭了。”

说话的是阿瑶二十岁那年,在清水镇上收养的孩子。

那年闹饥荒,到处是逃荒的难民。沈遇不知是在何处逃难至清水镇上的小乞丐,遇见他的那一天,他故意撞掉阿瑶刚拿到手的包子,口中说着道歉的话,那头拾起地上的包子就往自个嘴里塞。阿瑶见他是真的饿急眼了,生了恻隐之心,便又买了两个包子送给他。谁知自己一个好心的举止,对方生生赖上了她。无论如何说都不愿离开,阿瑶便说:“如你非得跟着我,那你留下给我当儿子吧?”

阿瑶说这话本是想吓退他的,心想必是没人愿随便认个娘的。可谁知一直居无定所,无父无母的沈遇一听有这等好事,二话不说拜了娘。

自此改名沈遇,跟着阿瑶游走四方。

游走三年,沈遇八岁。正是入学的年纪。为了他,阿瑶停下四处漂泊的日子。在江南柳巷赁了间屋子,前面是铺子,可做点小生意,后面便是娘俩的居所。

一开始阿瑶不曾想过铺子要做何营生的,吃食,胭脂,字画阿瑶一概不晓。说来也巧,那天一只纸鸢落在了院子里的树上,沈遇像猴子似的爬上树将它捡了下来。阿瑶见其甚是有趣,一下子便想到自己可开一间纸鸢铺子,这小玩意见着应是十分容易。

后来,阿瑶做出第一只时感觉甚好,渐渐地,也生出了些兴趣,挣不挣银子倒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好玩。

阿瑶给做好的纸鸢上颜色,见沈遇说这话,便不咸不淡地说道:“尽瞎说,我何曾使你饿过肚子?自离开那个破地方后我便发誓,将来无论如何,我都不愿再挨饿。”

“那照您老如今这手艺,这铺子怕是要开不成了。”

“开不成便开不成,饿不着咱娘俩。我先拿积蓄支撑着,等着你长大些,便由你来接任。娘的后半辈子可都指着你了,所以给老娘好好上学堂,乖乖听夫子的话懂没?”

沈遇一听这话,一下子急眼了:“嗷~就这破店子,还能传得到给我?不行,不行,这个家不能只我一个男子。为了咱娘俩,我得给你找个夫君,给我找个爹才成,这个家就我一人撑着早晚得垮。”

“你要是能找到能养活咱娘俩的男人,为娘也不介意配合你这一回。”

沈遇听着这话都要气吐血了,不过这话又未尝又不是个机会。

这事沈遇便上了心,这几月他一到旬假,就与柳巷周边的未婚男子交往,与他们混熟后,便拉着他们上纸鸢铺子里来。名为是让对方给阿瑶这纸鸢提点一二,好让这铺子的生意能有所增项。背过他们便悄悄问阿瑶可有属意的,如果阿瑶点头,那他便好进行下一步。

只可惜,所有男子阿瑶都只看一眼便没有相识的兴致。

虽没有一个成事的,但沈遇这番操作倒也让纸鸢铺子的生意开张了那么一两个客人。

那些男子可能也是看着他们孤儿寡母,好不容易有个营生的手艺,结果做出来的纸鸢却无人光顾,因怜悯他们娘俩方才帮衬的。

二月春风,柳色初青。

沈遇去上学堂,阿瑶一如往日地坐在铺子里描着图案。一人走进铺子,问了一句:“这纸鸢如何卖?”

“十文。”

阿瑶沉浸描绘,此时正才思泉涌,只听有人问话便下意识的回了,后来那人去哪了她也没在意。只是在画完最后一笔,见着柜台上放着的十文钱,才反应过来方才是有人进了铺子,还买走了一只纸鸢。

买走的那一只纸鸢,正是阿瑶最得意的作品,画的是大红脸的关公,那模样最是威风凛凛。

沈遇下学,阿瑶拿出十文放桌子上,语气略微傲娇地说:“今日有位客人,买走了我最得意的一只纸鸢。”

“呀,那位客人怎的瞎了眼?”

阿瑶正欲一巴掌拍过去,被沈遇机敏地避开。

“咱们隔壁的铺子赁出去了,我远远见着背影,应是个文质书生。”

“只要他不开纸鸢铺子,咱们就是好邻里。”自从开了这铺子,阿瑶投足了心思在这里间,事无巨细皆亲力亲为,所以对于要有抢自己生意的铺子还是很关心的。

“阿娘,我的意思是,文质书生,我爹…”那句“我爹”沈遇说得极小声,说完还对着阿瑶挤眉弄眼。

阿瑶看不得他这模样,越看越觉得这脸讨打,怕自己真忍不住要下手了,便一脸不耐地打发他去给自己买两串糖葫芦回来。

沈遇出门买个糖葫芦,去了许久不见回来。阿瑶便走出铺子去寻他,倒不是担忧沈遇的安危,只是怕他贪了她的糖葫芦跑了。

“我娘她温柔贤淑,聪明能干,手还巧,你看这铺子便是我娘经营的,长得还漂亮,最重要的是她银子还多,多养一个你不成问题。”

阿瑶听到此心想,就算老娘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也经不起这败家子到处寻爹呀。正欲上前揪走他,省得他到处胡言乱语。

一道温润的声音响起:“你这是想要给自己寻个爹呀!你娘能同意?”

“这还是我娘同意的,你如何打算?”

阿瑶轻轻走前,先前只见着沈遇的背影,那人掩在门后,如今走近方才看清那人的相貌。只见他一身白衣,眉目如画,俊美之中带着三分轩昂气度,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扬,又尽显妩媚之态。他的相貌是极其温雅俊美的那种,只需这一眼便深深印在了眸中,点在了心间,那种感觉仿若在暗处开出了皎洁的花瓣,是那么的光彩夺目。

便是见过苗疆第一美男子的阿瑶都被迷了眼,甚至还不自觉吞咽了好几次口水。

那男子接着回答沈遇的话:“我如今初到此地,手中的银钱多用来赁下这院子了,怕是无力娶妻。”

阿瑶不知怎的,竟不自觉回答:“其实我可以养你的。”

那人听到这话望向了阿瑶,对于这母子俩的作为,无奈一笑。阿瑶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说了什么混账话,脸上一热,羞红着脸拉上沈遇匆匆跑回了铺子。

回到铺子中,沈遇一脸兴奋:“阿娘,你是不是很中意?”

他的声音有些高,阿瑶略有心虚地将门掩上。

“莫胡说!”

“娘,你放心,我都打听过了的,他叫叶寒舟,年方二十六岁。来自京都,出自书香门第,奈何家道中落,又无心仕途,这才躲到这方清闲之地求生存。”

“二十六岁,怎的这般老还未娶妻?”

在这年月,男子一般在束发之年便可娶妻生子。

“娘,您二十三不也没嫁?”

“我这是事出有因,耽搁了。”

“行行行,指不定心里藏着个绝世美男子呢。”

阿瑶不语,她想起了那个人,真实地存在她心里的人。

沈遇自知说错话,出于好奇仍是大着胆子问她:“是那个叫祈晏的人吗?”

沈遇跟着阿瑶,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的走,在每一个地方都只停留几天,便又赶往下一个地方。小小年纪的沈遇不知阿瑶为何这么做,阿瑶说她只是想走走,沈遇便没再问过她缘由。有一回他醒来不见她的踪影,他以为她要抛下他,急得去街上寻她。却发现她在大街上,问着那些歇脚的江湖人士:“听闻过苗疆炼蛊人祈晏吗?”

见人摇摇头,便又寻下一个人去询问,无一都是否定的答案。自此沈遇便记下了祁晏这个名字,心中也有了结论,那就是阿瑶游走四方是为了寻人,寻一个叫祁晏的人。他一直不敢问阿瑶,直觉阿瑶会因这个人而伤心。

“寻不到了。”阿瑶神情低落。

“为何?天下之大,只要你想寻,我便与你去。”

“他死了,中了绝蛊,一种无解的蛊。还是我亲手埋的他。”

“那为何你总要问人是否认识他?”

“我想知道,他死后,这世间除了我,会不会有人记得他。”

祈晏对阿瑶的意义,说再生父母也不为过。是他带她看遍这山河湖泊,是他带她品尝这世间美味,是他使她不再惧怕这冷酷的世间。哪怕如今他离开了,仍给她留下大笔财富,令她下半生安乐无虞。

“所以他真是我爹?”沈遇弱弱地问了一句。

“沈遇,再胡说今夜晚膳便没你的份。”

在阿瑶的意识里,祈晏是很重要的人,是否生出过别的情,阿瑶不知。

只知祈晏对她太重要了,重要到这世间没了他,她觉得活着也没了意义。每当有此念头时,总会想起祁晏临终时对她说的话:“阿瑶,离开江湖,寻个安静的地生活,再找个俊美的人成婚生子,过平凡人的生活。”

阿瑶离开那个地方后,是祈晏救了她,将她带在身边。他说他只养过蛊,从未养过人,想试试自己能不能把人养好。

他说他下山便是想在江湖中闯出点名堂,证明这世间他也曾轰轰烈烈地来过。他带着阿瑶闯雪山杀拐幼童的童姥,进欺人的宗门下战书,还有一夜血洗黑心衙门……一手出神入化的蛊术,掀起江湖一阵腥风血雨。他们是令江湖作恶之人闻风丧胆地府双煞,是江湖正义门派人人膜拜的大侠。后来他被绝蛊反噬,仿佛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平静地对阿瑶说:“我要死了,不要为我哭,我怕我会以为你不舍我,便回来找你。”

祈晏知阿瑶胆小,故意吓唬她,以至于他到下葬阿瑶也没为他掉一滴眼泪。

阿瑶一直记着祁晏说找个俊美的人成婚,然后过平凡的生活。如今隔壁的公子不正是合此心意吗?阿瑶心有所动,可事到了决断时却又犹豫了,他怎会看得上她这般女子呢,且身边还带了个儿子的。

这般想着,那念头便也就消了。

春花秋月,岁月安稳。

叶寒舟的铺子也开了起来,摆了个小小的书摊,经文史略,百家杂谈,书琴字画之类文人雅客喜欢的东西。

开张那天,阿瑶出门往他的书摊看上一眼,都是些无趣的东西,心下暗道:“这人亦是个不会经营之道的人,生意怕是要比自家的还要冷清些。”

后来,阿瑶便不再出门,整天待在她的铺子里做着纸鸢,最近她画的都是祁晏曾经养过的蛊虫,各式各样的虫子。这些一出来,铺子更是冷清,一开始只是觉得她画技不精,如今精进不少,却是些黑乎乎的虫子,令人畏惧更不敢走近。

忽闻空气中一股香味若隐若现,肉香肆意,馋人得很,阿瑶被这味道勾的肚子直捣鼓。算着沈遇下学的时辰,发现还有一个时辰,甚是绝望。午膳时沈遇没回来,她只啃了两个馒头。肚子早已唱空城计,却也还能忍,如今这味道萦绕叫她如何忍得?她循着香味来到院子中,发现香味是从邻家传来的。她记着今日他那书摊未开,怎的隔壁还有如此香味?莫非有贼人进屋,还是个饿极了的小贼,顺道在他屋子里做顿饭吃饱再走?

阿瑶紧忙搬来梯子,爬上梯子,只见一人背对着她,她看不清此人模样,衣物穿得也与叶寒舟往日的大不相同,手中端着菜碟。她大喝一声:“大胆贼子还怪嚣张,怎好在他人地盘如此放肆。我可见着你了,速速离开,不然我这便去报官。”

那人神情愕然:“阿瑶姑娘?”

这回换阿瑶惊了,这人竟是叶寒舟。天生拥有俊俏模样,哪怕身上披件麻布,亦掩不了他温润的气质。

“抱歉,叶公子,我以为是贼人。一场误会,我这便下去。”

“阿瑶姑娘,既然遇见了,不若过来与在下一道用膳?”

“那怎好意思!”阿瑶一听叶寒舟邀她一同品尝,表面不显,内心却是狂喜。

“阿瑶姑娘下去时注意脚下,我这便予你开门。”

“行,这便感激叶公子相邀。”

阿瑶提着桃花酿上门,一进门便瞧见了当初不知何人买走的关公纸鸢,出现在他家门上。阿瑶甚是惊讶:“竟不知这纸鸢是叶公子买走了,眼光甚是独特。”

“据闻这间宅子阴气重,会招惹些不明的东西,买来辟邪之用。”

阿瑶的笑容僵硬了两分:“哈哈,叶公子说笑了。”

“是真的。”叶寒舟一脸认真地说道。

阿瑶站在门口,进亦不是,退亦不是。听他如此说来,霎时对那诱人的肉香兴趣减半。叶寒舟似未曾察觉阿瑶的异色,引着阿瑶进了院子,阿瑶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阿瑶心想赶紧吃完赶紧离开,进来后发现桌子上有好几道佳肴,看见美味,也将那话抛之脑后。

叶寒舟将一双竹箸递给阿瑶:“可要用饭?”

阿瑶点点头,他转身进屋子里,再出来手中多了两碗饭。阿瑶道了声谢,想着这冷清的场面该是如何打破,思索一番,发现与他实在无二话可说。她望了望叶寒舟,只见他淡定地吃着菜。最后她只得放弃寻话说,专心沉浸美味的佳肴中,说真的,这饭菜做得甚合她口味。

饭毕,叶寒舟放下竹箸,只盯着阿瑶看。阿瑶感受到他的目光,也不好再吃,急忙放下竹箸。

“阿瑶姑娘可慢些吃。”

“我已用好,谢叶公子款待。”

两两相望,又一阵无言。

“阿瑶姑娘,在下京都氏人,在京都有一处祖宅,铺子几间,在扬淮城亦略有薄产,父母双亡,如今孤身一人。”

阿瑶听着这话,怎有种对方想与她结秦晋之好的意思?

他又笑了笑,那笑容甚是迷人,阿瑶险些又要被他勾了去:“听小遇说,你未曾成过亲?”

阿瑶点了点头。

“真巧,在下也没有。”

阿瑶还未想明白他想要作甚,他又接着说了一句:“小遇说想找我做他的父亲,不知阿瑶姑娘意下如何?”

阿瑶脑袋嗡的一声,随即又冷静了下来。这不正是合了她的心意?原本就被他吸引,又长得如此俊美,且沈遇又极喜欢他,这可不止是两全其美的事。

“我就这一间纸鸢铺子,生意冷清,但是你放心我有钱,多养你一个亦是足够的。我希望你不要干涉我开这间铺子,这是我目前唯一喜好之事,不是以此为生计。沈遇他喜欢沈这个姓,你不可逼他随你姓。关于生孩子,我们亦顺其自然。”

阿瑶说完,脸不由自主地红了一下,回味方才的话,万一他没有这个意思,她不就脸面丢尽了?

只听他又轻轻地一笑:“还有吗?”

“还有就是成婚住我那院子,不是说你这不好,方才你说你这阴气重,我有些害怕。”

“行,都依娘子的。”

阿瑶的脸红又加了几分,似有小娘子的娇俏:“你别喊,还未成婚呢。”

这时下学回来的沈遇在门外喊,语气带有着急:“阿娘,阿娘……你在哪?”

阿瑶立即想起要坏事,往常这个时候她都是在铺子里守着,今日不在,沈遇定是忧心她丢下他跑了。她赶紧跑出去,叶寒舟紧随其后。沈遇见着自个的娘面带娇羞,还有些神色匆匆地从邻家跑出来,身后跟着叶寒舟,他略有不解地问道:“这是?”

“如你所愿,他以后就是你爹了。”

成亲一月后,阿瑶与叶寒舟婚后生活过得平平淡淡,虽不说恩爱绵绵,但也算是琴瑟和鸣。叶寒舟的书摊也摆着,但店主人常在纸鸢铺子里。初始阿瑶见他坐在铺子里陪着她,也不好开口将人赶走,便也有由着他,渐渐地他也帮阿瑶做些劈竹子,将竹枝打磨纤细这些粗活。有一次阿瑶见他在一书案上描着一幅他们夫妻俩在铺子里的日常,阿瑶见此,便将纸鸢的描图交给了他。还别说,叶寒舟画的纸鸢,搭配上色彩,还挺栩栩如生的。正因他,纸鸢铺子来的客人倒是多了些,不过买的都是叶寒舟做的那些个纸鸢。

阿瑶对此怨念横生,委婉地赶着叶寒舟回他的铺子:“夫君,你那书摊终日不见店家在铺子里怕是不好吧?”

“这倒也是,不若我将那书摊关了,这便可全心全意陪着娘子了。”

“这怎可就关了呢,到底也是挣钱养家的活计。”

“娘子,你怕是忘了,先前可是娘子说养我的。”

阿瑶一阵心虚,这话确是她说的。但堂堂男子靠着一介妇孺养着,阿瑶怕他失了男子体面,婚后便没再提及此事。

“你若不介意,我便养你好了。”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话虽如此说,叶寒舟的书摊到底也是没关,左右两间铺子不过相邻,他又留了告示,真有客人亦会到纸鸢铺子寻人。

阿瑶生辰这日,叶寒舟带着阿瑶去北城最大的酒楼庆贺她的的生辰。在酒楼阿瑶得知,大瑞朝的镇远将军带着他的兵打回了京都,一举将谋反的逆贼通通拿下。逃窜在外的皇上带着他的爱妃们浩浩荡荡返回京都,朝堂倒戈的大臣又纷纷转投,恭迎皇上回宫主持朝政。这一场持续八年的派系之争,最后以皇上回都稳定民心而结束。

这事阿瑶本无心关注,毕竟往事如风,她既已选择这样的生活,早已决定与过去一刀两断。

可如今听着旁人说道自己相关的传闻,他们口中皇上大赦天下,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悬赏黄金万两寻回从安公主,并且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人人都道从安公主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女儿,可只有阿瑶知道,他们口中皇上最宠爱的女儿从未面见过圣上,出生便是在冷宫,与冷宫中一个疯癫的妃子为伴。哪怕是叛军打入皇宫,皇上带着他的妃子和皇子公主早早逃跑的时候,都没有想到过冷宫还有另一个他的女儿。

听着这无稽之谈,阿瑶冷笑一声。叶寒舟注意到阿瑶的情绪不佳,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阿瑶轻轻地摇了摇头:“无事,我们回家吧。”

此时菜还未上,叶寒舟见阿瑶此状,握着她的手用了用力,仿佛这样可以给到她安全感。他温柔回答:“好,我们回家。”

阿瑶这样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晚上就寝,明明说好与过去一刀两断,听到这些的时候又替自己感到委屈。

叶寒舟拿着一支簪子送给阿瑶,阿瑶看着这簪子的精巧便觉得价值不菲。

“娘子,生辰快乐,愿娘子往后岁月喜乐无虞。”

闻言阿瑶热泪盈眶,今日的委屈仿佛一瞬间消散。

“你怎的待我这般好?”

“因为娘子值得这么好。”

“这做工精巧应是很贵的吧?你如何有这么多银子?”

虽然他说过略有薄产,阿瑶只以为他只是有间祖宅,和几间铺子放租。自从说了养他后,更是没见他如何花过钱,身上也没有银子,实在需要用钱都是说明用意从阿瑶处支走。

“虽说让娘子养,为夫倒也没有娘子想的这般穷。娘子的生辰礼,为夫自该要重视。且这还是为夫亲手为你打造的,倒也没有值多少银子。”

“夫君好生厉害,这般精巧的活你也会做。往后咱们这纸鸢铺子要是开不成了,就开一间卖簪子的首饰铺子,这样我们定能赚得盆满钵满。”

叶寒舟看着阿瑶小财迷的模样,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勺,笑得一脸宠溺。

年轮轻转,夏去秋来,日子过得平淡而又幸福。

外面世道如何变化阿瑶不知,她享受如今安宁幸福的生活。

这一夜间,院子里突飞身一人,跃至阿瑶面前,吓得她从木椅上摔了下来。

“你是何人?”

那人蒙着面,阿瑶不知他的意图,只得边质问边不着痕迹地往后退。

她退一步,那人便上前一步,可他就是不回答她的问话。

两人如此僵持一会儿,阿瑶被逼至墙角,实在无处可退,便低声说道:“大侠,您要是求财,小女子有的都给您,麻烦您高抬贵手。”

说话间瞥见叶寒舟往她这里来,担心他这一个文质彬彬的公子,必不是这人对手,她瞅准机会大喊:“夫君,别过来,快跑。”

话落,叶寒舟一个闪身来到她身前,将她护在身后。阿瑶还在惊讶叶寒舟竟是会武的,殊不知原本一直不动手的人,竟突然与他动起了手。

一记重拳袭向叶寒舟的腹部,被叶寒舟轻松躲开,并且顺带将阿瑶拉开距离,确保伤不到阿瑶。他才飞身迎了上去,拳打脚扫,打得难分高低,最后以牺牲一张木椅结束。

那人拉下蒙面的布,满是赞扬道:“公子好身手。”转而又对阿瑶笑着说道:“公主有此良人,幸也幸也。”

阿瑶否定:“我不知你说什么,你赶紧走。”

“你与你娘亲十分相像。”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

“我是大瑞朝镇远将军,你应当听过我的名号,我不会为难你的。”

“我凭什么信你?”

“凭我是你的亲舅舅。”

阿瑶一脸震惊,她一直以为她娘亲死后,娘亲那边便没有旁的亲人,毕竟多年来,她身在冷宫也没见有别的什么人来:“舅舅?”

“此事说来话长,可有菜肴?我们边吃边聊。”

镇远将军酒足饭饱后,阿瑶也将上一辈的关系给顺清。此人确实是阿瑶的亲舅舅,当年他们兄妹二人一同被卖入太子府,一个是太子侍从,一个是太子侍女。阿瑶的娘亲云馨自小便对太子有好感,长大后更是妄想成为太子的枕边人。主仆哪能生情,她的小心思被她的哥哥云海发现。云海劝说她恪守本分,勿要痴心妄想,可云馨哪能听这些,将后院的腌臜手段尽学了去。

未免妹妹犯下大错,云海便想着将她强行带离太子府。可不知怎的,云馨入了太子的眼,更不肯放人离去。云海得了个以下犯上的罪名,将他丢到了西北军营,自此没再和妹妹云馨见过面。

后来太子登基成了皇上,云馨怀了龙子,可终究是地位低微,也只封了个小小的嫔位。封了嫔,云馨多年未见哥哥,念着血肉亲情,于是求了皇上让兄长回京都见上一面,皇上允了。西北路远,云海到最后都未和云馨见面。她因莽撞的宫人被撞倒在地,致使孩子早产。最后孩子保住了,她却没再睁过眼。

而阿瑶出生,恰逢疆北失守,连败十座城池,出生时辰又是阴年阴月阴时,还恰逢天狗食日,是大凶之兆。一时谣言四起,无知婴孩竟成了祸国灾星。皇上震怒,什么骨肉亲情置之不理,果断下旨将其处死,是初入京都的云海,在大殿上恳切央求皇上网开一面,却丝毫动摇不了帝心。最后还是云海作出承诺,他会亲自带兵收复丢失的疆土,这才保下年幼的阿瑶。

如今得知自己身世后,阿瑶十分感恩舅舅,是他用二十年的边疆苦战才换来自己的这一条命。前尘往事她已了解,可她仍是不解,既然皇上都不看重自己,为何如今还一副势必要寻回的打算。

她问云海:“舅舅,为何圣上如今要寻我回去?”

“舅舅帮他夺回皇位,他理应将你好生待着,你受的委屈,你要的荣宠,舅舅通通帮你夺回。”云海如今是护国大功臣,皇上见了都要给些薄面。当然,皇上要寻回从安公主,还有另一层打算,也是怕云海功高盖主,有从安公主在能确保他无二心。

阿瑶前半生孤苦伶仃,漂浮半生,忽而有一天,争气的舅舅成了她的靠山,说不感动是假的。可是那冰冷的皇宫,哪怕是给她泼天的富贵,她却是不想回了。

她婉拒了云海的好意,说她早已习惯乡野宁静的生活,如今只想守着一间铺子,过夫君儿子陪在身侧的安宁生活,不愿再卷入其他纷争。云海虽有惋惜,却也体谅外甥女的选择。

云海离开后,不知道他是如何回复皇上的,反正街上的悬赏令已撤回,从此无人再提及从安公主。

夜色朦胧,烛光摇曳。

阿瑶呆坐在窗前,沈遇路过的时候见着阿瑶这般模样不由忧心,不知从何时起,他发现阿娘总是表现出一副忧伤低落的神情。作为阿娘的好大儿,怎能错过如此安慰阿娘的好机会呢?他走至阿瑶身前左右瞧了瞧:“阿娘,近日神思忧虑,是不是对父亲厌倦了?无论阿娘做何决定,遇儿都是站在阿娘这边的。”

“沈遇,你又讨打了是吗?”

“阿娘,我这不是为您着想嘛?”

“你一边去,别碍我赏月。”

沈遇小声嘀咕:“这哪儿有月啊?”

阿瑶一个眼刀子飞来,沈遇怕真惹怒了阿瑶,脚底抹了油溜得飞快。跑的途中遇到将要去寻阿瑶的叶寒舟,还将责任丢给叶寒舟:“爹,您瞧瞧娘被您惯得这脾气成什么样了。您可得负责哄好。”

叶寒舟笑了笑,见着沈遇跑远。也想明白当初阿瑶为何会收养沈遇,有他在这个家至少会热闹许多。

叶寒舟的步伐沉稳而有力,他走近阿瑶,将她拥入自己怀中,另一只轻轻手抚着她的头,待在他怀中的阿瑶莫名地觉得心安。

良久,阿瑶开口道:“夫君,我想听听你的事。”

此话一出阿瑶忽而又料定,他或许不会说。怎料叶寒舟会尽数告知。

阿瑶曾猜测他定是家世不俗,却不知他是前丞相之子,景申年高中状元,年纪轻轻官至皇城护卫司都卫长。后来派系之争,全家含冤入狱,父母长辈均在狱中而亡,只他一人侥幸逃生。

阿瑶听后心疼不已:“我没想你有如此过往,我以为你不会说的。”

“娘子,我未曾想要瞒你,只是你不曾问。”

“如今皇上还朝,你若想也能洗刷冤屈,还你一个公道。”

“如今朝堂不稳,大势已去,纵然想讨些公道也是难。”

“如此便放弃了?”阿瑶不解。

“构陷我们全家的罪人早已身亡,大仇也算是得报。往事如烟,过往不究,如今为夫只愿与娘子长相守。”

“也是,往事如烟,过往不究。说起往事,我若说我当公主那会儿,过得不幸福,你信吗?”

叶寒舟抱着她的手紧了紧,似是心疼。

“我信。”

阿瑶笑了,她心中的苦楚,从未与他人倾诉,甚至是祁晏都没有。曾经她在皇宫无依无靠,饥寒交迫。逃离皇宫,遇上祁晏,他待她极好,却带了几分养蛊虫的心思,只担忧她吃饱穿暖,却从不会问她心情如何。但如今有人,却凭她一句话,体会到她的心情。

于是,在今夜她给他说了埋藏在心底的许多事。说她在此之前她惧黑,惧冷,亦惧饿。每一天都不曾吃饱,身边只有一个疯痴的冷宫妃子,她不知她是谁,亦不知道她缘何被贬到冷宫的,只是自她有记忆以来便是她陪着。

叛军破城时,阿瑶一无所知,是她突然冲进去推着她走。像是清醒般对阿瑶说了一句话,让她逃出皇宫远远的。阿瑶想要带她一同离开,她忽而状若疯癫,将阿瑶认成伤害她的人,她说她是皇后,无人能伤她孩子半分。阿瑶无法近身,眼睁睁看着她一把火将冷宫点燃,她留给阿瑶最后的印象便是一脸悲怆地大笑。

兵临城下时,皇上带着他的宠妻爱子早已躲走,宫中一日无主,各处的宫人争相逃命。阿瑶看着大家脸上惊恐的表情,第一次直觉死亡离她如此近。死亡直逼眼前,她忽而自觉悲哀,她发现自己从未好好活过。她被困在这宫墙内,什么都没见过,什么也没经历过,这般死去很是不值。她要活下去,于是便跟着慌乱逃窜的宫人一起跑,最后竟成功地逃出了皇宫。

到了宫外,却发现宫外日子更是难过。险些饿死街边的时候是祁晏捡了她回去,是他让她体会到这世间不一样的人生。虽是过着刀尖舔血的惊险日子,做的却是锄强扶弱的豪义之事。只可惜,曾说用最狠毒的蛊术,行最正义之事的祁晏,未及扬名立万之机,却遭天妒英才。

阿瑶说完情绪久久难平,她不想回忆过去种种,更不想提及祁晏。为他表现得过分难受,想起此人,却仍是止不住地忧伤。她能有今日,皆因祁晏救她出水火,赋予她新生。

叶寒舟抚着她的背说道:“娘子,带我去见见祁晏吧。”

阿瑶讶然,她从未想过叶寒舟会这般说。

叶寒舟又接着说:“近日娘子心情不佳,该是因为快到他的忌日了吧?”

阿瑶点点头,最近心情低落的确如叶寒舟说的那样,她犹豫着,最终还是点头答应带着叶寒舟一道去,或许还可以带上沈遇,她想祁晏应该会想见一见他们的。

三日后,阿瑶带着叶寒舟和沈遇前往苗疆大凉山。

阿瑶垂眸,抚着眼前略微糙手的墓碑,祁晏之墓。

曾经鲜活的人,如今只是一块墓碑。她眼眶红了一片,却硬生生将泪水挤了回去。叶寒舟见她这模样,走上前抱着她,轻轻说道:“我在。”

沈遇也走上前安慰:“阿娘还有我呢,以后我也会保护阿娘的。”

祁晏,阿瑶过得很好。

天地广阔,她有了归处,也有了牵挂。往后余生,过平凡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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