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说你儿子会找你吗?”刘氏站在夏秋屋子的门框处。她眉骨突出,毛发旺盛,此刻她的眼眶像是被浓密的眉毛压下去了,带有强烈的狐疑意味。
“我不知道。”夏秋想了想,敷衍了句“应该不会吧。”
楼上的老钱穿着拖鞋下来倒垃圾,就看见了这两个年近花甲的老妇人,凑在一起嘀咕些什么。他直觉认为她们是在家长里短,议论自己的子孙辈。毕竟,除了这些以外,这个年龄的人已经没什么好说的。
很多人到了这个年纪就已经服老了,脑子不灵光之后,人也不经用了,尽量把时间过得慢点,靠子孙们的宽容过日子,偶尔装装傻。
垃圾桶底儿上粘了张湿纸巾,老钱把烟往地上戳过去,划拉几下,灭了烟。他不想用手把湿纸巾从泛黑的铁桶里面掏出来,就把垃圾桶倒扣在地上,用脚踹它的底儿。
“咣。”
不远处,夏秋和刘氏不再窃窃私语了,她们警觉地朝着老钱看过去。
“不顶用咯。越想懒省事儿,越是省不了事儿。”夏秋大声说。
老钱看着地上半灭的烟头,嘴里嘀咕了几句,上楼了。
夏秋从不装傻,也从不靠着子孙的宽容过日子。(可能是她和子孙之间无法互相宽容的原因。)夏秋这辈子,最爱说的字就是“不”。
为了说不,夏秋吃过很多苦头。
2.
两小时前,还是傍晚。
“收拾东西呢?”刘氏敲开夏秋的门,是来送她自家做的炸物。
夏秋扫了一眼,刘氏怀里的框子里装着金黄的炸麻花儿。
“对。我准备离开这儿了。”夏秋说。
话说出口,夏秋长期隐藏的心情终于晒在了阳光下,舒坦。
走?你要去哪儿啊?
去有海的地方。
到了之后呢?
到了再说吧。夏秋回答。
说不定我会死在半路,夏秋心里想。但是她没当着刘氏的面说出口,虽然刘氏可能也是这么想的。患病的人一般都比较敏感,刘氏本身就癌症晚期了。
刘氏是夏秋在这栋楼里唯一能说上话的。但因为谁的话刘氏都愿意去接,所以夏秋在心里也没把刘氏当作很亲密的朋友。这可能跟夏秋的性格有关系,她是个自私的女人,大家都知道。
“你见过海吗?”夏秋问。
刘氏说:“咱们这儿离海也太远了。谁没事儿去那边儿。”
夏秋又不说话了。这次刘氏也没有主动找话题。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那我跟你一起走吧,咱们路上也能有个伴。”刘氏站着,看着夏秋佝偻着腰收拾衣服。
你舍得你儿子?
不舍得。但是我也不想一天到晚在他眼前瞎晃悠。炸麻花,我今天弯着腰炸了那么久,他今天说早就吃腻了。不吃的。
所以你才会把炸麻花送来不是吗。这句话在脑子里过了一下,然后夏秋才体会到其中的悲伤。人总是先关心自己得到的待遇。
夏秋知道,刘氏之所以想离家出走,主要原因估计是她不想再继续治疗,癌症的治疗是个令人绝望的现实问题。
“那你赶紧回去收拾。我今晚就出发了。”夏秋在“我”上面下了重音。
楼上老钱倒完垃圾,刘氏也顺着还没灭的楼道感应灯上去了。
就这样,原本构想好的一人行,变成了二人行。
3.
火车很慢。
原来离开是这么简单。
刘氏的包裹很小,除了必要的用品外,占地方最大的是她儿孙的合影,装在玻璃相框里。
车厢里空气沉闷,刘氏问夏秋:“为啥你非要去有海的地方呢?”
夏秋说,我没见过,这辈子总要见见。
这不是夏秋第一次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是个需要持之以恒的事情,有的人就是冲动,那不行,必须坚定,有梦想不够,还得有计划,这事儿才能成。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所以,为了这次离家出走,夏秋提前去把儿子存折里的钱取出来了一半。
夏秋之前也离家出走过,但是都是半夜,她在外面逛了一圈,人就回来了。有次下大雨,她趟着水回来的。夏秋觉得,自己也是这样,一辈子,也就是被装在一个小小的泥池子里。在浑水中趟着趟着,就差不完趟完了这辈子。
要说这辈子,夏秋其实本来有机会离家出走的。就差那么一点点儿。
夏秋当初订婚前,有个男人,姓白,曾经和夏秋约定了要半夜私奔。
去哪呢,夏秋问。
去海岛吧。男人回答。
约定的当晚,临走前,夏秋去家里的厨房逛了两圈,晚上吃饭的时候她一直在幻想离家出走的过程,太激动了,现在有点饿。她记得母亲后来把两个枣糕放进厨房了,正好,我一个,他一个。她想。
灶台上的菜刀被她不小心蹭到了,掉在地上,夏秋蹑手蹑脚地拾起来,自以为没有惊动到父母。
寒冬,夏秋被父亲打得昏死过去。醒后,夏秋才知道,要不是母亲拦着,当时盛怒的父亲差点拎起她扔到河里。黑乎乎的河,差点要用它污秽肮脏的血液,冻死寒夜里的少女。
“听话。”夏秋母亲说,“你不嫁,你弟的彩礼怎么办?”
也算是救命之情吧,夏秋对母亲还是很感激的。
夏秋嫁给了定婚的男人,生了个儿子,后来还有了孙女。
说好不见不散的男人再也没回来。夏秋不恨当初的男人,她只恨当时的自己。她还记得那个即将出发的晚上,她太激动了,太激动了才会出差错。她不是期待即将降临的爱情,而是期待从来没有见过的深蓝的大海。她已经想象出了海风的潮湿,海水会卷着浪花一阵一阵,一股一股地重来。她不在乎是哪个男人带她去,无论是哪个男人,随便。能够带她去到那里就好,离开家人早已安排好了的婚姻。去到那里,然后过上平淡的、没什么可讲的一生,也是愿意的。
所以这是一次失败的离家出走。
故事的开头就夭折了。海,成为了这辈子都难以到达的地方。
刘氏听她说过这件事儿,刘氏说:“这就是命。”夏秋不信,她不是不信命,她是不信自己的命就是这辈子去不了想去的地方,在泥池子里趟来趟去。所有人都在催着她做该做的事。什么是女人该做的事?她不知道,总是有很多人要来告诉她。
她要结婚。尽管她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后来她也有看一些电视剧里演的,她觉得假死了,男主角一说话,她后背冒出来的鸡皮疙瘩两个月都消不下去。
她要生孩子。但是她不喜欢孩子。可能再怎么自私的女人也会喜欢自己的孩子的,但是夏秋不喜欢。不但不喜欢,想起来就恶心。
“等你生了你就知道啦!等你生了小孩你就会喜欢小孩啦!”所有人都一副“我了解”的表情。
她将信将疑地,半逼半就地生了孩子。
她还记得她和自己男人洞房那天,他喝醉了的红脸颊,闪着亮光的眼睛,急促粗鲁的动作和呼吸,都让她失望又鄙夷。她睁着眼睛看向天花板,只闻到了房间里弥漫的人体腥臭,没有闻到半点爱欲。后来次数多了,她也都不记得了。想要赶快结束的心情倒是一直记得。
生完小孩后,她仍然不喜欢小孩。
说实话,生育这个过程,她都觉得很恶心。孩子出生那天,她简直被自己恶心哭了。
一个东西从自己身体里爬出来,感觉像是被寄生虫寄生了。
“你是变态吧!哪有女人会不喜欢自己的孩子?这是为人母的天性!你都没有。你是畜生。”丈夫对夏秋说。
夏秋没有这种天性。她是个自私的女人。
她不爱自己的男人,也不爱自己的孩子。
但是她爱着那片海。
4.
刘氏和夏香完全是两个极端。
刘氏这辈子都为儿女忙活,好像她这辈子是用来承上启下的。她年轻的时候就不瘦,身材很壮实,两只胳膊垂下来就能勾勒出身材线条。随着年老,她的身体里似乎藏了一个大大的酵母,紧实的肉不断发酵膨胀,倒是撑得皮肉白净了一些。她以为自己还像以前一样,在同龄人中只是微胖而已,但实际上已经在肥胖的路上走得很远。是个胖女人了。
尽管如此,刘氏觉得自己也是比夏秋好得多的。除了自己,整栋楼还有谁愿意和夏秋说话呢?她自己的孩子都不愿意搭理她的。看夏秋那瘦弱的身躯,从年轻的时候就是个瘦子,没过过好日子,毕竟日子辛劳胖不起来的,现在年纪大了,想必她的奶子一定像木质摆钟下面垂着的钟摆一样,快腐朽了。
不过也没什么暗自得意的。刘氏叹气,她这辈人,这辈子其实吃的苦的总和都差不多。看似孱弱的夏秋身体健康,活得好好的,还说要离家出走,去海边。而自己却是癌症在身,余日无多。
两个人又都是寡妇。刘氏不禁生出一丝惺惺相惜。
“要吃苹果吗?”火车上,刘氏拿起削皮刀。
夏秋摇摇头。
或许是这火车摇摇晃晃,她晕车?刘氏顺着苹果的身削了几刀子,心里想,大概夏秋这辈子也没出过远门,没经验。不像自己,儿子孝顺,让儿媳妇带自己出去玩过好几次呢。
刘氏清脆地咬了一口苹果。
不过怪谁呢?整栋楼的人都知道,夏秋和她儿子关系不好,和她儿媳妇关系不好,和她孙女更是没什么感情。
夏秋她呀,就不适合有孩子。
5.
夏秋不是晕车,她是在回忆自己之前的日子。
儿子娶妻后,三人居住在一起,多有摩擦。儿子离婚后,夏秋主动提出搬去楼下的小屋子里面住。
楼下那一排小屋子里有一间是夏秋家的,别人家都用这间小小的屋子堆杂物,或者停放自家的自行车或者电动车。夏秋拖了个单人床,装了个灯泡,从此住下。儿子也对这段亲情失望,索性不再管她。
互相眼不见心不烦。
夏秋本以为,亲人不会成为自己离家出走的阻碍,但是没想到,其实当晚夏秋差点就没走成。
离开那天晚上,夏秋正准备关了灯,背起行李离开,结果孙女敲响了自己的门,给自己递过来一碗牛肉面。
好巧不巧,就是这时候。
牛肉面香气四溢。
夏秋坐在床边一会儿,想着,吃了再走吧。但是,她发现送来的面没有筷子。
她想用自己的筷子吃,但是自己的筷子已经被自己之前收到行李里面了。
夏秋盯着那碗牛肉面很久。
她年轻那次没走成,是因为她当初贪吃,非要临走前再去厨房拿两个枣糕吃,要是不吃,现在的自己肯定是另一副光景;现在她已经老了,这牛肉面看起来很诱人。
这碗牛肉面不只是牛肉面。夏秋想。这是一个选择。
吃了之后又能怎么样呢?此刻看起来是享受到了口腹之欲,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但之后的日子也还是那样;如若自己愿意扮演一个幡然悔悟、投奔亲情的人,日子也可能会有改善,但也不会变得令人满意,然后自己到死也见不到海。自己这辈子一直在被人逼着做决定,头一次她能够为自己做一个重大的决定了,她却有点茫然,像是肌肉无力的人要强行使用筷子。
牛肉面是无辜的。
夏秋关灯离开之前想,最好是第二天,自己离家出走的事就能被发现,孙女能把那碗牛肉面倒掉,不然自己的小屋子里会发臭的,说不定还会生虫,想想那画面,就令人呕吐。万一自己以后还要回来呢?
不过应该是很难了。
自己这岁数,不再享受回来的意义。
6.
赶路,赶路。
夏秋和刘氏睡便宜的旅馆,赶路,聊天。
刘氏想家。夏秋看出来了。夏秋也没想着刘氏能真的放下所有家人,跟自己去看一片根本不属于她的海。估计就是一时冲动,回家对刘氏而言,是有意义可以找寻的。
下了车,她们买了份报纸。
报纸上有豆腐块那么大的地儿,刊登的是刘氏的寻人启事。
刘氏下巴抖动着,要认真辨清那寻人启事的每个字。她捏着报纸,热泪盈眶。
夏秋在旁看着,算是明白了——
刘氏跟自己出来,就是为了这封寻人启事。
是的。她就是为了这封寻人启事才出发的,她出发的意义就是有一个体面的回归。家庭需要她,家人需要她,需要她的操心,需要她的唠叨,需要她的油炸麻花。
夏秋问:“还有三分之一的路程。你还要走吗?”
“我想想。你让我想想。”刘氏眼睛离不开报纸上的几行字和她的照片,眼泪顺着她的像是布料松线了的眼角流下。
当晚睡觉前,夏秋去旅馆的厕所,把钱财都装进了内裤上的兜子里。那是她出发前自己缝的。
第二天,醒来时,刘氏的床空了。
急着回家的人,比急着赶路的人,醒得更早。
7.
赶路。
夏秋手里拿着张地图,眯缝着眼睛要辨识方向。
快到海边了。
有导游上前问夏秋要不要帮忙。
夏秋说不。她要自己走。
终于到了。
和她想象的有点不一样。她一直以为海是很蓝很蓝的,是深蓝色的。但是实际上,海水是发绿的,不那么好看。海浪也是,比她想象中的平静很多。
年轻时,她把到达海的希望寄托于男人身上,却从不曾实现过。
如今终于到达海边,虽然她年老,并且孤身一人。
夕阳下,海风吹过她的脸颊,她的皱纹像水波一样荡漾开。
“我可以在这海边度过我的余生了,即使这余生的日子都是平淡的,没什么好讲的。”
夏秋看着海边的落日,笑得很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