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外公了吧,一念及此,心中的感慨突然抑制不住,我只能把目光瞥向别处。房间依旧杂乱,粗糙的水泥地面有些凹凸,简陋的家具仿佛也在诉说着生活的艰难,我看向屋外,屋外是熟悉的小院,我牙牙学语的儿子正在玩耍。
今天是外公九十大寿,适逢春节假期,我们一家从苏南奔赴苏北为他祝寿。年前大雪,外公摔坏了腿,情况不明,母亲早就想回来探望,无奈年底事杂,料理不下,只能拖到年后归来。
见到外公的瞬间,母亲眼泪就下来了。狭小的房间里架着一张简陋的小床,外公躺在上面,眼睛微睁,脸上满是褶皱,和我上次见到他时一样苍老——印象中,他好像从来不曾年轻过。干瘪的嘴巴鱼鳃般不时地蠕动着,仿佛在咀嚼什么。眼睛因衰老而浑浊,因伤病而深陷,略带茫然地望向围在床边的一群人。
外婆立在床头,俯下身,在外公耳边说:“老头儿啊,丫头他们看你来啦!”外公喃喃地应着什么,我听不很清。母亲已在床边忙开,查看外公的伤处,并不住地向外婆询问着外公的情况。屋里人多,妻不是很习惯,我们呆了一会儿就出去了。
屋外细雨蒙蒙,孩子玩性不减,我和妻便冒雨在院中陪儿子玩耍,顺便聊聊外公家的情况。妻第一次来苏北,这边的很多风俗习惯,陈设布置,都让她不甚适应,比如这边家家户户的厕所都建在大门外,让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突然,外公的房间里爆发出一阵激烈的争吵。母亲尖着嗓子在愤怒地叫骂,然后是二舅针锋相对。我们连忙过去询问,只是看着一屋子长辈,各有脸色,加上方言不是很通,我们也无法过多干预,只能察言观色,了解情况。
一听之下,我也大吃一惊:外公摔伤之后竟然一直都没有送医院治疗!甚至都没有打过消炎点滴!这么长时间以来,只是躺在床上,靠吃消炎药喝红糖水续命,现在不但伤处浮肿,背上也生出几处瘀疮,开始溃烂了。
母亲不停地责问,二舅不停地解释,为自己开脱,替医生辩解,说人家忙,没时间上门问诊。母亲不依不饶,逼着他现在就去请医生过来,二舅百般推脱,不肯前往,让他打电话,又推说没有号码。母亲气急,劈头盖脸一通臭骂。
“老头儿都这样了,你们也不请医生过来看看!倒下来都个把月了,医生一天忙,两天忙,难道天天都忙?连医生电话都不留一个,你们还请医生?骗鬼去吧!医生要是上班忙,那么他下班的时候,你们抬也该把他抬过来看看,要是他不肯来,你们也该把老头儿抬过去!我就不信送到门上的病人,医生还能不给看?“
二舅终是拗不过,只能骑着电瓶车,磨磨蹭蹭地去了。剩下母亲余怒未消,我和妻一脸错愕。
背过众人,妻悄悄跟我抱怨:“你舅舅怎么这样啊?再怎么样,腿摔坏了,也该去医院拍个片,挂个水呀!”
我叹了一口气,说:“二舅确实不应该,但家里没钱,也由不得他,只是做的太过分了。医生他可能也确实请过,但乡下医生,水平也不高,加上现在医患关系紧张,外公毕竟九十了,他可能也怕出个万一担责任,所以不肯过来吧。”
妻说:“都生瘀疮了,也不赶紧想想办法!我奶奶当年就是长期卧床,最后生出瘀疮去世的。我奶奶生病那会儿,我妈在身边洗弄服侍,打理得干干净净的,卧床很久之后才去世的,你外公这才倒下个把月后背就烂开了,肯定是没人好好服侍。“
外公这边的情况我清楚,妻说的没错,就是没人服侍。外婆今年已经89岁高龄,虽未倒下,却也无力扶持;大姨残疾,自顾不暇;大舅无妻,二舅别居,他们都没有文化,一年到头打工也只有三万多收入,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打理老人?
妻又说:“这个年纪一旦生瘀疮就危险了,我奶奶当年生瘀疮之后没多久就过世了,很快的。”
我听了心中更不是滋味。都说长寿是福,可在贫苦之家,长寿对老人更多的却是一种折磨,不但受尽白眼,变成子女口中的“老不死”,更要忍受各种病痛的摧残。或许死亡对他们来说才是解脱吧……
“人都这样了还做什么寿?有这钱还不如赶快送外公去医院看看呢!”
我冷冷一笑:“寿是做给别人看的,花一次钱就完了,看病那是个无底洞,别看他们没文化,算起账来,敞亮着呢!”
十分钟之后,二舅回来了,脸上挂着一副胜利者的笑容,对母亲说:”我说的吧,人家医生那里还有十几个病人等着呢,人家哪里有时间给你上门看病?“
母亲怒道:“你让他过来挂个水怎么了?把针插上,他再回去,能要几分钟?”
二舅回道:“你说梦话呢!现在上门挂水,医生哪里敢离开半步?万一发生什么突发情况,谁能处理?”
“你就让他过来插个针,水挂好了,我们自己拔,出了问题我们也不找他!”母亲反驳。
眼见又要爆发冲突,众亲友赶忙上前劝阻,一场口角就这样消弭了。
眼看到饭点,大家都去吃饭了,留下外婆照顾外公。说是寿宴,其实办的简单,只有两桌人,毕竟还是春节,浓浓的年味,亲朋好友聚在一起推杯换盏,很有些气氛。母亲没在席上吃饭,她弄了点饭菜,端去了外公那里。
饭毕,我和妻也去到前屋看外公。房间里只有外婆和母亲,清净了许多。看到我们,母亲不无埋怨地说:“他们这帮人,哪一个是会服侍人的?说老头儿吃不下东西,我刚刚喂他吃了两个肉圆,还喝了几口酒。他们给他吃蛋炒饭,那硬邦邦的,当然吃不下!”
我们听了也是一阵唏嘘。饭后无事,我们就坐下与外婆、母亲闲话,正好再多陪陪外公。
不一会儿,亲友们吃完饭都陆续过来看望寿星。鉴于二舅对外公外婆态度,母亲见了他不免生气,又是一番数落。二舅喝得微醺,也不应声,只是把我拉到门外诉苦。看着二舅那双被酒精搅浑的眼睛,我内心直道:苦也。
“小翔啊,你是大学生,你来给我评评理。老头儿老太一直是跟着老大住的,他们从来就向着老大,连一根稻草都没有往我家里拿过,你说说看,现在老头儿摔了,凭什么要我拿钱出来给他看?”
我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二舅接着又说:“要我服侍,可以!我下午就把老头抬我屋里去,我亲自服侍,我保证服侍得一一当当。但是,我也要生活,我歇下来服侍老头儿,我要兄弟姊妹贴我120块钱一天的误工费,这不过分吧。”
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我好几次想说话,但又忍住了。他一嘴的酒气熏得我难受,只能时不时抬头看天。还好妻帮我解围,借口孩子哭,把我叫了过去。
坐到下午三点左右,我们终于要回去了。走的时候我们又去看了外公,他还是那样躺在那间小房间里,费力地别过身来看我们,我们都不忍再看,匆匆告别后就离开了。到最后也没有人送外公前去就诊。
回去的路上,母亲苦涩地承认,这个年纪,治疗已经没有意义。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待外公过世之后,把外婆接到身边照顾,养老送终。
我们带着沉重的心情,为外公庆祝完90岁寿辰,然后又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家了。一路上,大家都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