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晚上,妈妈叫我把爷爷邀来家里吃饭,爷爷和爸爸喝了点小酒。醉酣酣地给我讲过去的事情。
严格意义上来讲,爷爷是个孤儿。
当他还在襁褓里的时候,曾祖父在返家途中遭人暗害,听爷爷讲(爷爷长大懂事了以后从村民们口里得知的),当时曾祖父贴身的牲口是一头很机灵的毛驴,曾祖父遇害的地方在黄河边,那头在惊慌中脱逃的毛驴就那样爬上高岸飞奔过一整条街跑到我家老院子里焦躁地打着圈儿,曾祖母感觉有种不祥之兆,后来应了,凶手为了钱杀害了曾祖父。于是曾祖母背着还在哺乳期的爷爷带着家里最后的积蓄去打官司,按爷爷的话说就是去公家告状,一告就是三年,哪里都告不准,钱都花光了,曾祖母身体也吃不消了,油尽灯枯,就那样去了。
留下了爷爷一个咿呀学语的小孩。
后来,爷爷在已成家的大爷爷,二爷爷、三爷爷家轮流被抚养长大,八九岁的样子。自己也感觉给别人添麻烦,大爷爷、二爷爷、二奶奶倒是对爷爷不错,其他的别人也不怎么热情,那年代多一张嘴吃多一份嫌,然后再加上读书,读了没几年,爷爷回忆说:“那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学费老是交不上,晚上跟张家挤一宿,跟李家凑合一宿,念到半拉岔实在不想念了!连个吃睡的地方都没有。”
然后爷爷就辍学了,去给大队放羊。
在那饥饿肆虐凄风苦雨的年代里发生着很多逼不得已的事,包括爷爷和他的红头。红头是爷爷的爱犬。
有深山里来的一个中年男人牵着一条刚满月的狗崽子,但是体型壮硕,站在山坡上问爷爷要不要这条狗,爷爷问狗怎么了,中年男人说“没粮食,给它吃不上,又不忍心看着它活活饿死。”
爷爷说当时他也不敢收留,但是那狗长得贼精贼精的,怪讨爷爷喜欢,爷爷就要了,当天就给狗取了名字叫红头,因为它全身的毛近看乌黑发亮,远看散发着渐变的红光,脑如熊,四肢稳如鼎,身形远高于一个炕头。
爷爷靠着椅背闭着眼睛得意地回味着说:“那时候的狗长得真威武!”然后从此爷爷就把自己的吃的给狗狗分一半,还有一个大队里算有点钱的人对爷爷在食物上的特殊照顾,还帮着照顾爷爷的狗。
随之,红头就成了爷爷的“牧羊犬”,它就像一个战士一样,时而跑到最前面高瞻敌情,时而退到最后面护羊周全。我问爷爷防狼吗?爷爷说:“对啊,那时候山个崂崂里野狼四伏,都是白灰色的毛,锐利的牙齿,十分英俊但也可恨,特别凶残!它要吃我的羊。”
有一年冬天的晚上,爷爷在圈羊到羊圈里的时候,刚把荆棘堆成的一大片防护门做好,蹲坐在爷爷旁边的红头就一声不响地跑进一片漆黑里,暗夜无边。爷爷怎么喊都喊不回来,接着羊圈里的羊上窜下跳,爷爷深知狼来了!
于是顺手拿了一把叉子做好防御姿势,然后就听到一阵剧烈的打斗和刺耳的撕咬,爷爷听到了红头愤怒的闷哼,剧烈的打斗声又持续了几分钟,片刻之后,四下里恢复了平静。爷爷屏住呼吸,竖起耳朵立在羊圈口还想听到点什么,这时,远远的就听到红头喘着粗气朝他奔来。
红头最后吓跑了大灰狼还是打败了大灰狼,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只有红头知道。
爷爷坐起来,我扶着他进了卧室。
夏天放羊是比起来最美的时光,爷爷说。那时五六月的山坡上野草疯长,爷爷很悠闲,不用换着地方给羊找草吃,爷爷说草多了,羊傻,怕吃撑。所以放一会儿就圈起来,下午再放。天擦黑的时候,爷爷赶着一群羊到平坦的草地上进食,突然发现一只狐狸正冲过来,爷爷迅速抄起身边的铲子对它就是一拍,它仓皇逃窜,红头锁定方向以后,疾驰如风,狐狸精狐狸精它就是精!
它被红头盯上以后跑起来也是快如闪电,红头从山顶追到山底下,狐狸“唰”一下蹿回自己的老窝,窝里有三只小狐狸,她本来打算偷只羊羔喂孩子的。老窝的洞口很小很窄,红毛进不去……爷爷等了半晌也没等到红毛,身边一道放羊的人都说红头走了,不回来了。
爷爷说:“我不信,它肯定在山下那个破洞旁卧着。”人们往山脚下瞭望,那家伙的确在!爷爷叫:“红头——”它如神驹一般,又奔到爷爷左右。
爷爷醉了,把帽子歪戴着,像个小孩子,抬了抬眼皮,又跟我说:“那条狗可亲了,当时啊,我爱的不得了!那时候无家可归,我睡在山坡上,枕着草,在月光下就睡着了,红头也静静地伏在我身边。”
我问爷爷那羊怎么办?爷爷说眯会儿再把羊赶回去交给大队,然后再想办法给自己找个住处。“后来那只狐狸抓到了没有?”“没有呐,狡猾的狐狸带着三个孩子搬家了,不敢住咯,又不知道去了哪座山头……”
说着就起身准备走回他的老窑洞,我搀着他问:
“爷爷,后来红头怎么样了?”
“红头是个英雄。我不放羊以后,没吃的了,不能养了,逼不得已送人了,真舍不得。但想让它找个好下家,唉,好牲口啊,跟着我也吃了不少苦,真是一条好狗!”
“后来听说还是饿死了。”爷爷点燃一支烟补充道,红红的眼眸看向烟雾升腾的空气里。
……
“爷爷,那你后来去哪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14岁,个子高呀,谎报了年龄说17,被人家分着开车送货去了。那时候,大冷的天,路上结了很厚的冰,差点冻死。”
“再后来,我遇到了你奶奶,她那时候不嫌我穷啊,我一头毛驴,几个枣豆子馒头就把你奶奶娶进门。”爷爷主动提及奶奶,估计爷爷和爸爸小酌的很开心,不然爷爷对于奶奶的事从来闭口不提,因为奶奶很早就过世了。
趁爷爷迷糊的时候我逗爷爷:“你想奶奶吗?”要是爷爷神志清醒的话肯定又会装作听不懂的样子问我胡说八道些啥。
“想,但是现在还能怎么样啊,你说还能怎么样,唉,就是这么回事了。”
爷爷无奈地望向墙上挂着的和奶奶结婚时的黑白照片,那些老旧的故事,那些深埋的心事,就像怀揣了五十多年的秘密一样,在半梦半醒中缓缓揭开。
爷爷掐断了手里的烟,身子歪在炕头上,嘴里迷迷糊糊地自言自语,我调皮地晃了晃爷爷,“爷爷爷爷你醒醒,再给我讲讲过去的故事。”
“哎呀你别吵我,我困得不行了,让我睡会儿,睡会儿……”
看着爷爷,我想那日复一日的思念和牵挂,就像一个守望麦田的孤独老人把心事藏匿在可望不可及的远方,云淡风轻,从不与人说起。爷爷的故事,如谱在泛黄牛皮卷上的歌谣,唱着那个艰苦岁月里的快乐和悲伤。
爷爷酣睡着。
外面炮声阵阵,美丽的烟花在天空四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