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听婆婆的指示做了一道素炒香干子,炒着菜的时候我突然间想起小时候在外婆家吃的“臊子面”。外婆家做的面在当时的农村家庭来说算是相当讲究了,必炒一碗红辣椒丝炒香干子,或者猪肉片。面下在沸水里煮熟后捞出来,放在事先准备好的凉开水里过一遍再夹进碗里,然后再把炒好的香干子和肉分拨到各人的面碗里。说实话在那时我对于这面的口味并不十分青睐,反而觉着外婆做面的工序太过复杂,心想花了如此多的功夫做出来的面,并无太多出众之处啊。 只是在今晚,再想起那些口感清爽的面条,想起那一碗碗外婆亲手炒的红黄相间的香干子和肉片,禁不住胃都直往心脏处钻。其实真正的臊子面应该是关中平原或者北方的一种小吃吧,那里边的做法讲究可多了去啦。而外婆当年给我做的“臊子面'又为什么叫“臊子面”呢,是因为倘若去我的老家随便一家面馆吃面,老板都会问你,“要什么臊子的”,只是那“臊子”都是老板头天就炒好的一大锅,拿个盆子油汪汪的盛着,一碗面放一大勺,肉汤各半。这就跟现在长沙吃粉一样,老板都会问你吃什么码子的,肉丝的,或者红烧牛肉的。原来,当年外婆特意为我做的,正是一碗地道的“炒码面”。这种面在遍布了长沙大街小巷的杨裕兴或者无名粉店都能吃到,曾经我也很多次的去吃过,只不过只有到了今天,外婆离开了数年之久的现在,我才猛然发现。
我的童年记忆,很多都是和外婆家有关的。记忆里有外公养的那头繁衍了许多代的老黄牛,有扛过我的外公白净温暖的后脖颈和外公责我或者表哥时假愠的一句话,“你这个本钱”(外公教育我们的的另一句名言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有爱哭的我委屈时外公或者舅舅给我买的甜甜的红色辣椒糖,有外婆菜地里清脆的黄瓜和埋在地里那一个个汁水饱满的“凉薯“,有最后都归了我嘴里的邻里间经常给外婆送来的各种吃食,还有随时揭开都有热乎乎的烤红薯和花生的那只放在灶前的罐子。还有每晚”吧哒吧哒”响的外公的水烟枪,有蒸在碗里色泽诱人的大块腊肉,有山里的野果,等等等等。。。。。。这些都来源于高大挺拔的外公,和我自小印象里就驼了背的外婆,许许多多,数也数不清楚,给我的童年增添了无数暖暖的橙色的记忆。
由于家里孩子多的原因我童年的很多岁月都是在外婆家度过,外婆家住山上,在蜿蜒盘旋的公路修到外婆家门口之前,我曾经很多次地和爸爸妈妈,和哥哥弟弟满怀期待汗流浃背地咬牙翻越过那座大山,踏过那条通往外婆家的青石板路。很小的时候抱在妈妈的怀里,扛在爸爸肩上,再大一点儿的时候,就能听妈妈的吩咐和哥哥作伴去外婆家拿熏好的腊肉回家了。那时候如果哪次家长去外婆家不能带上我,我都会在家哭闹撒泼斗争半天,直到留我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才会委屈的自己掉眼泪,想着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要去成外婆家。长大后才想明白,在那个年代父母想拖着三个幼小的孩子一齐爬山回娘家,是一件多少有点儿困难的事情。 可是尽管如此,在我儿时幼小的心灵里,去外婆家依然是一件充满喜悦和值得期待的事情。印象里外婆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事情生我的气,一次也没有过,每每看到我欢乐地冲到跟前她总是满脸慈爱的说“我的孩儿你来啦",然后立刻拿来糖果或者晒干的柿饼放到我手上说,你快尝尝这是隔壁或者二队那谁谁谁昨天给我送来的,每回必当如此。就好像所有的邻居总有送不完的东西,因为没有一次例外的,热气腾腾的各色小吃,时令水果,总会送来一碗,兜来几个,外婆也从来不像我见过的别人一样推攘半天说不要不要最后收下,只要别人送到家里来了外婆都是欢喜的接住然后说,“孩儿啊,或者他二大爷你们怎以总是这么客气,总拿你们送来的东西心里过意不去啊”。所以在我的意识里,外婆家拥有着世上最好的邻里关系,那儿的人们无比的朴实和有爱心,见到我的外公外婆彼此永远是笑呵呵地打招呼,“他八爷八奶奶您这是去哪儿啊,吃了吗”。 事实确实如此,我认为我的外公外婆这辈子也许从未和任何邻里乡亲发生过不愉快的争执或,所以那些总给外婆送吃食的人,他们并不是接济,因为我的外婆家里啥都有,我在外婆家里从来不曾体味到“贫穷”二字。 而今想起来不由得佩服,外公外婆都是普通的农民,也从来不曾外出做过小生意,可是过得总是那样安逸有序,让我儿时的我感到日子富足而甜蜜,每天金色的黄昏里外公总是按时赶着牛肩上担一把柴火,外婆扛着锄头拎着小菜牵着我回家。外公生火外婆烧饭,外婆倒猪食外公喂牛,晚饭后外婆给我讲故事或者和来家里串门的人们唠嗑,我趴在外公的腿上不知不觉间渐渐沉睡,耳边还伴着外公吧哒吧哒的水烟枪声。常年家里的锅碗瓢盆被外婆擦得油光蹭亮,猪和牛都被外公打发得膘肥力壮。记得每每过年的时候,外婆家里都会杀年猪,喂了整整一年的猪大概足足有三四百斤重,照例的外公会把猪肉分成几份给儿女们带回家,啃一个炖得松软的大猪蹄会腻得我有起码三天见到肉都怕。
遗憾的是童年以后的我开始接受启蒙教育,进城读小学,叛逆地想要浪迹天涯,跟随做生意的父母去大城市渡假,然后上大学,谈恋爱。在农村的时间越来越少,离外婆家的山路,也渐行渐远了。
最最遗憾的是我的外公直到病去前,都在跟妈妈念叨,“我们丫头也不知道怎以样了,都没有给我打过电话“。 我的外公逝世于2004年的冬天,听说他直到那年的农忙时节,还在田地里忙活着。印象里我的外公素来身板硬朗,似乎连感冒都很少有过,听别人说他曾经从城里肩挑百斤的肥料上山,路上都不用歇脚。心想这样的老人,怎么会生病呢。
在外公离去后的十年里,我的外婆又在她和外公曾经生活过的老房子里独自生活了十年。 九十岁的老人了,性格依然开朗,家里地面每日扫得用别人的(土)话说是“掉一颗盐在地上都看得见”,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陈年的旧蚊帐浆洗得硬挺发白,满头的白发梳得一丝不苟。外婆的爱干净和讲究,让我格外的印象深刻,记得有年她来家里我随手帮她洗了一件贴身穿的汗衫,准备换的时候发现被我拧得皱巴巴的,于是她硬是重新洗了一回,弯着老腰抓着护栏爬了几层楼非得自己亲自晾晒不可。到了暮年,外婆不但背越来越驼,而且视力越来越差了,面对面的坐着她都只能看到对方脸部的轮廓,更严重的是她的听力下降得也厉害,早好几年前我偶尔给她打电话,只听她乐呵呵地拿起话筒说,“喂,是美凤啊或者是谁谁谁吗(多半叫的是表姐或者哥哥们的名字),你好吗,身体好不好”,然后当你更正她说我是谁谁谁的时候她又说我很好呢你放心啊,在外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我也正想嘱咐她的时候她又说一堆叮咛的话,然后自顾自地说,“那好了打电话要钱,你一定要听话啊,下次再打”。然后,把电话挂了。留你立在电话旁,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原来外婆根本听不清电话,全凭判断估摸着来电的是谁,说的什么话。可是她在家依然歇不住,洗衣做饭,打扫屋子,照看曾孙子,生活自如。
2014年年初,我的外婆也走了,倒在她打扫了一辈子的老屋地面上,享年九十岁,我和家人都没来得及见上外婆临终前的最后一面,人生又一大憾。
如今每每想起,我的内心充满遗憾,我越来越懂得生命的厚重,想念大山一样伟岸的外公,涓涓小溪一般温柔的外婆。愿外公外婆在天上依旧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