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之事,不如意十有八九,所以我们总是会陷入到满满的负能量当中去。
最近一段时间很流行一个词——“丧”。还有“积极的丧”,意思和“负能量”差不多。
“积极丧”的代表人物无疑是日本作家太宰治。
他那一套被自己不断实践的“死亡”美学,和“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的生存哲学,让无数小青年沉浸其中。
有些人的“小确丧”,自己消化消化就能走出来,而有些人的“丧”,却是一生中最大的精神困境。
摧毁着他,也成就了他。
比如徐渭。
半生落魄,日暮途穷
今天我们经常用“九死一生”来比喻多历艰险而大难不死。
这本该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但在徐渭身上,就不然。
有人用数字形容了他的一生:
一生坎坷,二兄早亡,三次婚姻,四处帮闲,五车学富,六亲皆散,七年牢狱,八试不中,九番自杀,十(实)堪嗟叹!
九死一生,他实实在在地经历过,而不是个虚数。
在《喻世明言·杨谦之客舫遇侠僧》中有一句话说:“九死一生,欲待不去,奈日暮途穷。”
徐渭就是一生都在经历着“日暮途穷”的人。
徐渭是庶出,是他父亲和其小妾所生,他三个月大时,父亲就病故。
十岁时,家道中落,亲生母亲被赶出了家,他就由嫡母照顾。
十四岁,嫡母也去世。他受到兄长和身边人的歧视。
于是徐渭选择结婚,二十岁时入赘到了潘家。
二十一岁时,二哥去世。
二十五岁,大哥也去世,家产全部被无赖霸占。
二十六岁,妻子潘氏也去世。
至此,徐渭算是无依无靠,一无所有了。
更凄惨的是,他的科举仕途之路,同样令人绝望。
榴实图(局部)
徐渭从小聪明敏捷,六岁读书,九岁作文,妥妥的神童一枚,远近闻名,人人称赞。
于是十五岁时,他自信满满去参加考试,居然没考上。
二十岁中了个秀才,但是接下来去乡试,又没考上。
直到四十岁,徐渭一共参加了八次科举考试,结果什么奇迹也没发生,他始终没有考上。
在最后一次考试落第后,徐渭在一首诗中写道:
微蕨求新主,羹汤问小姑。
风雷亦何限?终是恼凡鱼!
大概意思就是,怼天怼地,狂风惊雷都不能奈我何?没想到却生不逢时,壮志难酬,唉,最终不过是一条烦恼的鱼。
但是在他三十七岁,也就是第七次乡试那一年,徐渭终于出人头地了一把。
当时的抗倭大佬胡宗宪,发现了徐渭这个天才,就招了他做“文秘”。
还给她找了个老婆——张氏。这下徐渭的日子总算好过了点。
可是没想到,四年后,胡宗宪被弹劾为严嵩同党,入狱自杀。
徐渭因担心受牵连,精神高度紧张抑郁,以至神经错乱。
隔三岔五的灾难,不断炮轰着徐渭,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经无法承载。
于是他一次一次地自杀,前前后后九次,却都没有带走他。
那自杀的场面,极其惨烈。让我想到余华小说《1986》中的场景。
比如用锋利的斧头击自己头部,“血流被面,头骨皆折”;以三寸长的柱钉刺入左耳数寸,然后用头撞地,把铁钉撞入耳内;用椎子击碎自己的肾囊等等。
徐渭不断地用各种极端的方式来“折磨”自己,想要消除内心的痛苦和恐惧,但似乎无济于事。
后来,他因为怀疑妻子与外人通奸,把妻子杀死了。
于是入狱7年, 后来皇帝大赦天下时出狱,那是的他已经是个53岁的老头了。
后来的日子,他就在抑郁旧病中往复,画画卖画,七十三岁时,贫病交加而死。
徐渭死前,就一条狗相伴身旁,床上连一铺席子都没有,凄凄惨惨。
但他也终于得以解脱了。
啼云啸月,豪气疏狂
徐渭有一对联说:
乐断难顿,得乐时零碎乐些。
苦无尽头,到苦处休言苦极。
他的一生确实是无尽的苦痛,但是也有些零零碎碎的“乐”。
他最快乐的时光,一可能是二十多岁入赘潘家,夫妻和睦,也不用过多愁苦经济。
二就是在胡宗宪幕府期间,准确地说应该用风光来形容。
徐渭“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后来还被招至浙、闽,任总督幕僚军师,参预抗倭斗争,获得了“东南第一军师”的美誉。
在这期间,徐渭虽然也有寄人篱下,如入“牢笼”的不痛快,但他原则还是在的。
没有卑躬屈膝唯唯诺诺,甚至敢向胡宗宪提条件,要求来去自由,平等相待。
徐渭的性格特征和处事风格,其实从小就开始形成了。
庶出身份、幼年失怙、青年丧偶、家道中落、功名不第等等,使他时常处于焦躁不安当中。
但偏偏他又才华横溢,年少有成,所以似是狂傲却又悲苦,在被现实一次次打击后,精神也就开始失常。
他在给自己写的墓志铭中,评价自己:贱而懒且直,故惮贵交似傲。
这倒是有些中肯,特别是在晚年,徐渭的大名也算是名满天下,很多权贵官僚都向他重金求画。
他明明穷得叮当响,又一直生病,很需要钱,却还给人吃闭门羹,留诗说:
传呼拥道使君来,寂寂柴门久不开。
不是疏狂甘慢客,恐因车马乱苍苔。
明明就是“疏狂”,还假装不承认。
他虽然拒绝那些达官贵人,但是对于邻居,只要一把菜,一碗米,他却愿意拿画去换。
疏狂高傲的徐渭,本该像“竹林七贤”一样,放浪形骸,恣情山水,冷眼苍生。
或者学八大山人,求不得,就学着走出去,潜居山野,保存自己。徐渭偏不是这样的人。
他在《墨葡萄图》上有一首题诗: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墨葡萄图(局部)
他把自己喻为葡萄,虽然是明珠,却无人赏识,只能在野藤中闲抛闲掷一生。
可这也正是他,就算是没人青睐,也要挂在枝头,即使风吹雨打,即使干枯老朽。
或许,这才应该是他的一生。落魄而不失风骨。
他画中的“石榴”也是一样:深山少人收,颗颗明珠走。
有人说,喜欢徐渭的人,是看懂了他的画,痴迷徐渭的人,是看懂了他悬崖绝舞的人生。
独立书斋,晚风长啸
不少人把徐渭称之为“中国的梵高”,可能是基于他们在画画上的成就,苦痛的经历和自杀等相似性。
梵高一生也是屡次自残,有人说他在最后一次叩响扳机时,想到父亲的遗言:“死比生容易,生比死更苦”。
或许,伟大的人,总要经历常人不能理解的精神困境。
忽然看到一件巧合的事,鲁迅和徐渭,都是浙江绍兴人。
徐渭在自己的青藤书屋上题过这样一幅对联:
“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
其中的自嘲意味,竟然和鲁迅的《自嘲》诗有相似之处。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他们都是横眉冷对,我行我素,都“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血”。
甚至有人把徐渭和鲁迅联系起来比较,称他们都是“文学先驱的苦闷者”形象,只是所处的时代不同。
徐渭和鲁迅都一样,没有“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不能自己躲过炎凉的世态和外面的雨雪风霜。
于是鲁迅“以笔为枪”,徐渭也在诗文书画中,做最后的抗争。
徐渭曾向人说:“吾书第一,诗第二,文三,画四”。除了诗文书画,音戏兵法也是无所不通,而且各方面都是很厉害的角色。
我最喜欢的是他的《黄甲图》。
黄甲图(局部)
一只侧行的螃蟹,一张阔大的荷叶,却都是凋落腐烂了大半的叶面,整个萧索清冷的感觉。
画上题诗:
兀然有物气豪粗,莫问年来珠有无。
养就孤标人不识,时来黄甲独传胪。
就是他自己所说的“粗豪”之气。俨然像一个生气的小孩子,毫无顾忌的朝着纸上去着墨运笔。
这也是他代表的“泼墨大写意画派”的风格,求神似而非形似。
这也影响了后来一大帮子画家,徐渭的粉丝更是一波接一波。
郑板桥想当他的“门下走狗”,连齐白石那样的大师在他面前,都说“恨不生三百年前,为青藤磨墨理纸”,
徐渭把他一生的失意不痛快,都泼到了画上,也写到了他的书法中。
他的行书奔放苍劲,人说胜在“精神气度”,字如其人,如出一辙。
草书千字文(局部)
徐渭还有一篇在文学史上很重要的著作——《四声猿》,但吸引我的,不是这本书里的故事,而是这本书的名字。
有诗曰:猿鸣三声泪沾裳。
猿猴只啼叫“三”声,就让人泪湿衣裳,那猿鸣叫“四”声,会是一幅多么让人悲戚的场景。
这和半生落魄的徐渭一样,或许是“天纵多能”,让他在遭受人生一次次的挫折、打击、失败后,在诗文书画中为自己长啸。
回首世事发指冠,令我不酒亦不寒。
须臾念歇无些事,日出冰消雪亦残。
世间诸多事情,多少想起来不是让人怒发冲冠呢,倒不至让人吃不得喝不得。太阳出来,烟消云散。
如梵高所说“每个人的心理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
多少光鲜亮丽的背后,其实都满是结痂的疤。
所有的劫后余生,在亲历者身上,都是九死一生。
但九死一生的背后,往往有着直视深渊的无尽勇气,和锐不可当的生命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