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出有画面感的故事,并为人物立传。
文 | 典典的蟹妈
安心坐在巴克咖啡馆靠窗的位置,透过窗玻璃向外望过去,是一排又一排黄色橙色相间的共享单车。地铁口就在不远处。安心从午后就坐在咖啡馆里了,她总是跟女儿樱子约在这个咖啡馆见面,每个周六下午三点。樱子的大学在地铁的另一端,乘坐地铁到这里来不过四十分钟,但樱子每次都要迟到。
桌上的一杯卡布奇诺喝空了,安心对着窗玻璃拢了拢染成漆黑的短发,发丝熨帖地趴在耳后,纹丝不乱。只有额顶发根处的些许灰白,不小心暴露了她的真实年龄。她脸上不施脂粉,大概普通女人到了她这个年龄,即使涂脂抹粉也无法抓取男人的目光,不免有了素面朝天的决心。不过衣服是不能将就的,人靠衣装马靠鞍。她身上穿的是今夏最新款改良旗袍,光滑柔软的桑蚕丝质地,上面密密麻麻印满了花草绿叶和蝴蝶,仿佛把整个春天都穿在了身上,虽然腹部赘肉没有显露太多,但令人眼晕的衣裙色彩却衬得脸色黯淡无光。
一个女孩背着黑帆布双肩包推门走了进来,她十七八岁的样子,粉色纯棉T恤加浅蓝牛仔裤,长长的马尾辫随着她轻快的步伐在脑后不安分地晃来晃去。她径自走到安心身边,把背上的双肩包扔到桌上,自己漫不经心地骑坐在凳子上。
“妈,我……”
“樱子,你又来晚了,不用解释。”
“我真的有事。”
“说好了每周六下午三点,你迟到半小时算少的,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
“有时间观念又怎样?你那么严格地遵守时间,连起床睡觉吃饭都按点,爸还不是跟你离婚了?”
“说什么呢?反了你了!”
樱子皱着眉,从双肩包里摸出手机,手指轻快地翻着屏,这样可以在听妈妈唠叨的同时,不耽误看娱乐八卦散心,甚至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忽略她的唠叨。
安心早就一股无名火冲上脑门,看着樱子,她仿佛看到年少时的自己在母亲面前顶撞的样子。每当那个时候,安心的妈妈会劈脸给她一巴掌:反了你了!而在樱子顶嘴的那一瞬间,安心忍不住也有对樱子甩耳光的冲动,但这里是咖啡馆,公众场合。约翰丹佛的《乡村路》绵长悠远的旋律正在空气中盘旋,在这种背景音乐下当众冲突起来,有点大煞风景,丢不起那人。
“你能不能不看手机?跟我好好说说话。”
“说什么呢?一见面你就说我,回回都这样。要不,下周先不见面了吧。”
“你什么意思?是不是你爸和那个妖精出的主意?婚离了,没把你判给我,连最后一点见面机会也要剥夺,他们安的什么心?”
“妈,你想多了,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样。爸和张阿姨对我挺好的,起码我回到他们家里,听不到抱怨和唠叨。而且,小弟弟也喜欢我。”
“哦?弄了半天,原来你是嫌弃我这个亲妈了?好吧,以后你踏踏实实跟你爸和那个妖精过吧,不要来看我,我去死了算了!”
“妈,别整天死啊活的,这种话你说了多少遍了?小时候,你一这样说,我就害怕,怕世界上再也没有妈了。现在,我不怕了。你要敢去死,我就敢去陪着!说实话,我早受够了你这种精神折磨!”
樱子忽然闭上了嘴,她看到妈妈盯着窗外,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流了下来。妈妈是一位小学老师,前半生在工作上兢兢业业,深受学校领导和同事好评,却偏偏没经营好自己的婚姻,怪谁呢?
“服务员,来两个中杯卡布奇诺!”
侍应生经过时,樱子喊了一嗓子,她不知道这样做能否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
“不用了,你点一杯吧,我喝过了。”
安心拿纸巾擦拭了一下眼角,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樱子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胆怯的小女孩了。安心扭头望向窗外,看到有两只麻雀落在单车后座上,叽叽喳喳叫着,大概是议论午后的阳光晒烫了单车后座吧,烫脚的地方不能久呆,它们拍拍翅膀飞走了。
“妈,我错了,刚才不该那样跟你说话。”
“我知道,你长大了。早晚你也会跟那羽毛长丰满的小麻雀一样,离开妈妈。”
“可你永远都是我亲妈,无论我在哪里。”
安心感觉胸中有一股暖流涌出,她望着樱子从侍应生手里的托盘上接过盛装卡布奇诺的纸杯,小心地掀开纸盖,吹一口气,再吹一口气,泡沫形成的一颗心走了形。樱子嘻嘻地笑了一下,她还是孩子脾气,没心没肺,一点不起眼的小事儿都能逗乐她,竟忘了方才一句话把妈妈噎个半死。
安心努力回忆遥远的过去,她和樱子爸爸刚认识的时候,他们刚结婚的时候,樱子刚出生的时候,总之是没有离婚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似乎也有过这样简单的快乐。但那种快乐极浅极淡,比泡沫形成的心还要经不起风吹,而且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日复一日,只剩下不断强调的痛苦:她嫌他不顾家,不体谅她的辛苦;他嫌她不体贴,唠叨个没完没了。在樱子惊恐的眼神中,她跟他吵架,摔东西,哭闹,换来的是他夜不归宿。
“我不希望女儿将来长成你这个样子!让她跟我走。”
“你说了不算,让樱子自己选择跟谁!”
离婚的时候,她万万没想到,女儿樱子竟然选择跟爸爸,她为此伤透了心。这也成了她多年来的一个解不开的心结。在离婚后的日子里,每次与樱子见面时,她心里便会生出隐隐的恨意,觉得自己养了一个白眼狼。每周与樱子单独相处的时间里,她总忘不了把自己对樱子爸爸的怨恨从头到尾唠叨一遍,而且唠叨的版本一次比一次有所扩充。每次樱子到妈妈那栋四十多平米的一居室家里来,都是高兴而来,郁闷而去。后来,樱子上大学了,只答应每周在咖啡馆里见她几个小时,安心逮不到更多时间痛说往事,时间久了自然心生烦闷。
“樱子,你坐好了,我想跟你好好聊聊。”
“聊什么?有什么好聊的?不都是我听你说以前的事吗?”
“今天我不想说了,也说够了。其实,我现在这个样子,像你姥姥一样,连我自己都不喜欢,难怪你和你爸也不喜欢。”
“妈,你瞎说什么呀!我从来没这么说。”
“你没这么说,但你一直不愿和我见面,每次见面都拖拖拉拉,平时也从来不会主动给我打电话。你说这是为什么?别当我是傻子。”
“我害怕跟你说不了几句就吵起来。从小到大,看着你和爸爸吵架,我害怕,我到现在都怕你啊,妈!”
安心的心头像被什么揪了一下,生疼。
“其实,有时候,长时间看不到你,听不到你的声音,我也很想你的,樱子!”
“妈,我一直以为你讨厌我和爸爸呢,以前你总说是我们拖累了你的生活。”
樱子喝完了咖啡,她把目光投向窗外,五月的阳光照得街上闪着亮光。不对,是她的眼睛里涌出的泪水折射的光。她借口去卫生间,在洗手池里洗了好几遍脸,直到洗得眼圈发红了才作罢。她跟妈妈有一样的毛病,眼睛里进水太多,眼圈就发红。爸爸妈妈没离婚的时候,每次都是妈妈给她洗头,每次都提醒她“闭紧眼睛”,但总会有水进入眼睛,洗完头她就成了红眼睛兔子。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再次回到座位上,樱子望着妈妈安心没说话,安心盯着樱子的红眼睛。
“你看你,洗个脸也不当心点,眼睛里又进水了吧?”
“妈,你还不到五十岁,找个伴儿吧。将来我毕业工作了,不会总有时间陪你的。”
“找什么找,这么多年我都一个人过来了,我懒得再找个男人给他当保姆了。”
“妈,好的婚姻不是那样,起码张阿姨对爸爸就不像你说的那样。”
“别提他们,一提起他们我就生气。哎,等等,我一直想问你:当初你为什么选择跟他们,而不选择跟我?”
“我要是选择跟妈妈,就会永远失去爸爸。但我选择跟爸爸,就永远不会失去妈妈。”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亲妈啊!”
樱子笑嘻嘻地望着安心,很认真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