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人
长干山,无上峰。
天色向晚,雪意深沉。无上峰如一柄利剑,直直刺透厚厚云层。罡风猎猎,峰顶一斋孤居凛然挺立,大有天下我为尊的气势,居门之上,大书三字—— 一孤斋,铁画银钩。
箫声冉冉,声调并不甚高,却又清晰入耳,与这苍茫云海,凛冽罡风,谐然合奏,慨然有苍凉古直之气。
击节声响,箫声渐止,余音袅袅。来人长揖, “晚辈唐突造访,不意竟能得聆先生仙乐,受益匪浅”。
“起来吧,天色向晚,雪意深沉,进庐饮杯热茶吧。”老人将玉箫交予小童,转身进庐。
来客这才挺身,跟随小童进入庐内。
窗明几净,铜灯一盏,虽是阴云黄昏,却也相当明亮,可见主人建造此庐时匠心独具。 窗边一张矮榻,侧墙上悬挂一柄雕花龙纹古剑,榻侧一方棋枰,一张古琴。
炉上茶壶滋滋作响,壶口溅玉喷珠。看壶中水已沸过三过,客人面露疑色,老人看了他一眼,并不作声,而是将茶杯逐一移至炉旁烘烤。
水沸五次,老人这才拿起茶壶,将洗好的茶饼轻轻放入。候了一盏茶工夫,老人将茶斟出,移至客人面前。客人微微欠身,端起茶杯送至口边,茶色似琥珀而显黑,茶味稍有浓烈却又含而不露,轻啜一口,甫入口辛苦难当,下咽时却相当顺滑,一股暖意自丹田自然腾起,在这寒冷天气里,顿觉浑身舒畅,而此时口中辛苦之味全消,只余醇厚甘香。如此,二人共饮数盏,窗外已然入夜。
“适才茶沸三过,你面露疑色,可是有何疑问?”
“先生之茶,可谓孤绝,气味猛烈,却又不失中正。晚辈曾在京师与江南为官,也可以说饮名茶无数,只是先生奇茶,闻所未闻。一奇在于味道,二奇在于水。”言罢,来客看向老人。
“你是不明白,烹茶,水以三沸为适,而我却用五沸之水,这样水会过老,而茶的味道不能完全透出,对吗?”
“正是,还望先生赐教。”
“你有所不知,此茶并非什么名茶,乃是我十年前游历西南,于悬崖偶得,我观它枝叶瘦硬,而当地樵夫常采之熬水,利于袪湿御寒。因此,我便试着泡茶,不料有此等奇效。鉴于其刚猛非常,我名之为黑虎。而因其枝叶瘦硬,所以三沸之水并不能完全透出它的神韵,还需五沸。”
“如此,晚辈受教。五年来,先生不弃晚辈愚笨,教诲晚辈良多,得遇先生,真是晚辈之幸,朔方百姓之福。”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看你虚心求教,恭敬持礼,教你些雕虫小技罢了。”
客人下榻站起,作一长揖:“安民教化,整肃吏治于先生而言是雕虫小技,于晚辈而言是大道。希望先生略以小技,整肃天下。晚辈暗自揣度,先生绝非一般隐逸之士,听先生箫声中的苍凉之气,品先生茶中的孤愤之意,先生断断不甘终老于此,万请先生随晚辈下山,晚辈当荐至朝廷,令先生得展大才,如此,天下幸甚。”
老人面色微微一动,也不看他,转头面向窗外沉沉夜色。
半晌沉默,二人俱一动不动,只有旁边小童若无其事地玩弄着棋枰上的棋子,也不知是在思考如何破解僵局,还是随意摆弄。
“今日之茶,看来你并未饮出真味,”老人回头看着长揖不起的来客,“五年来,你数次请我出山,此等诚意,我自了然。但是,恶疾还需猛药,硬茶还需沸水,我已风烛残年,翻云覆雨的雄心与气魄了。”
“先生此言差矣,古往今来,暮年而起,建功立业者不乏其人,当朝开国柱石林东亭,七十八岁随太祖皇帝征伐天下,屡出奇谋,八年助君王定鼎,列凌烟阁首功。辈暗揣,先生之才更在东亭之上,怎可叹老!还请先生下山。”
“你谬赞了。老夫不过山野一村夫,实在难堪大任。命世之才大有人在,与其在此与老夫耗费时光,倒不如去寻找真正的命世之才。山下已然下雪,你在此歇宿,明早离去吧。幻鳞,带他去后堂。”老人言罢一摆手,起身上了阁楼。
夜已深沉,风生云散,一天繁星闪烁。
一孤斋,观星台。
老人负手而立,罡风扫过,衣襟猎猎作响。
“唤鳞,取我观天镜。”
老人戴上观天镜后,他眼中繁乱的星子即刻变得井然有序,其中最明显的就是一颗红色星居于天心,幽幽转动。偏南方六颗蓝色星子两两一组,呈高低不平之势,而最右两星幽暗不明,其北侧则有一紫色星大放光芒,锋芒刺入两星之间。
老人款款摘下观天镜,负手而立,目光投向幽深黑暗,长叹一声。
“荧惑守心,必有灾异。夫子是为百姓叹,还是为朝廷叹?”唤鳞收过观天镜,低眉问道。
“有何区别?荧惑守心,三阶不齐,帝星不明,加之今明我观到长庚昼出,俱是大乱之相。其后果,不都是黎民播越,百姓失所?百足之虫,已死复僵。曦宗啊曦宗,最终还是我错了。”
翌日清晨,云销雪霁,访客无奈下山。到得山下,已是晌午时分,他只觉口干舌燥,腹中饥饿,加之雪滑山陡,身体业已疲累不堪。
正自踌躇间,遥遥望见山坳中高地处一户人家,蓬门低户,屋上腾起一缕炊烟。他正欲上前叩门讨口水喝,听得樵歌响起:
“莫将万卷平戎策,换却村头种树书。
昔年试酒高言论,往岁弹铗漫纵卢。
孤馆虽寒堪醉卧,铁衣有斑亦狂呼。
亦狂呼,君莫悲,不见东山栖隐处。
马蹄踏裂平关秋,我自高眠安醉路。
千古刀兵皆小可,爪鳞飞扬散寒幕。
长使日月新与美,巨兽乘风螣乘雾。” 似远似近,歌声清朗却隐然有金石之音。
访客暗忖:“听这歌声唱词,来者必非寻常人,莫非这长干山脚另有高士?”想此不觉心中一喜。循声望去,只见于雪枝掩映处转出一少年,明眸雪肌,红唇皓齿,虽着樵家衣裳仍难掩光华。
访客不由为之一震,随即正色向前迎了一步,问到:“刚才的樵歌可是小公子所吟?”
闻到人声,少年连忙放下肩头柴担,笑问:“ 天寒地冻,先生真有雅兴,可愿进屋饮杯热茶?”
来客长揖:“如此,多谢小公子了。”
二人进入柴屋,少年从藤床下的箱箧中翻找出一只藤杯,从炉上茶壶中倒了茶水奉给客人。
来客接了杯,看看屋内简陋的陈设,问:“适才听闻小公子吟诵诗句,大有豪杰气概。敢问小公子家渊?”
少年搓搓手,往炉中填了两块木炭,回答道:“先生好不无理。自从在下与先生相逢,先生便提出诸多问题。其次,先生一口一个小公子,是有欺我年幼之意吗?再次,先生不通己之名姓,却要我报说家世,岂有此理!”
来客为之一愕,心中却是暗暗吃惊,不想这小孩虽年幼,行止风神却不让名士,言语谈吐条理清晰。于是更加断定此子必与峰上老人有着密切的关系。当即欠身道:“在下魏延休,是朔方郡太守。此次进山,乃是拜谒峰上山公的。当今天下时局吃紧,正是国家用人之时,而公子适才所吟诵之诗,有慷慨英气,在下料想公子必非寻常,心下一急,因而唐突了。”
少年哈哈一笑,道:“原来您是本郡太守,失敬失敬。”面上却显出戏谑之态。
魏延休面色微愠,道:“公子何故调笑?”
少年道:“太守大人和我一稚子讲这许多道理,我听不懂啊。我姓叶,名沉雪,无父无母,自幼由前方三里外的叶家村村民合力养大。”
魏延休道:“那峰上山公与你是何关系?”
叶沉雪笑道:“什么山公海公,我也一概不知。至于说这长干山上的峰我是一次都没上去过。太守大人,您想想,这长干山脉山峰众多,峰上积雪经年不化。我这身板儿,怎么可能爬得上去?”
魏延休眉头紧锁道:“那适才你所吟之诗?”
“那是族叔教授于我,听说那诗还是族叔上山砍樵时遇一仙人所授呢!”
魏延休看着眼前这个十几岁的少年,陷入沉思。五年来,山公从未离山,而身边只有一个小童,衣食供给从何而来?莫非是与这叶家村有关?眼前少年丰神如玉,根本不似乡野童子。而他所说倒也合情合理,要说山公下山亲授,以山公孤傲,恐怕不实。莫非叶家村中另有高人?
魏延休笑笑,道:“如此,我便告辞了。”
“山路雪滑,太守留神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