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总是那么难熬,蓝秀紧了紧儿子身上半新不旧的夹袄,又把自己洗的发白的围巾摘下来,在孩子颈边围了两三圈,这才换了一只手,抱着唇色发白的小男孩拐进一条晦暗的巷子里。
小男孩看上去不过两三岁的模样,五官灵秀,肤色白皙,一双琉璃般的瞳眸,清澈懵懂,不染纤尘。若不是他眉宇间缠绕着的死气和病态,活生生就是年画里走出来的小仙童。
蓝秀抬起冻的皲裂的手,拍了拍孩子消瘦的背部,忍不住仰起头看向天空,死命的闭了闭干涩的眼眸,似乎是想把眸中多余的水汽眨回去。
忽然,颈边的衣服被那双干瘦的小手拽了拽,蓝秀低头看去,正好与儿子那毫无阴翳的视线对上,她狼狈的转过脸去,不敢看那双仿佛可以照出一切污秽与不看的眼睛。
她是一个失败的母亲,没有给孩子一个健康的身体,让他这么小就饱受磨难。
她已经听到医生的话了,这孩子的病极为罕见,若是家里富庶些,还能跟命运挣上一挣。但他偏偏生到他们这样的家庭,连饭都吃不饱……再这么继续下去,只怕难逃夭折的厄运!
唯一的办法,就是割舍掉这份母子缘分……
蓝秀吸了吸鼻子,万分复杂地看着儿子一无所知的小脸,心中几近泣血:“不是妈妈不要你,只是……妈妈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这么小,就被病魔夺去生命……
你放心,妈妈会在一边看着,一定……一定为你找一户家境殷实的人家……”
“蓝秀,你要把孩子带去哪里?”
蓝秀正伤心难抑,忽听背后一道惊怒之声传来,惶惶转身,还没道出借口,怀中一轻,孩子便被追到跟前的男人夺了去。
看到他对自己怒目而视的模样,蓝秀再也抑制不住内心压抑已久的苦楚,无助地瘫倒在地,双手掩面,大哭失声:“我去哪里?我能去哪里?我都听到了,这孩子的病……咱们砸锅卖铁,也救不回来!”
靳明看着妻子痛不欲生的模样,也不由得喉头发梗,但他是男人,如果连他也崩溃了,那这孩子就真的没救了……
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不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缓了口气,到:”好了!孩子饿了,我带了烙饼,回去吧!”
天底下哪有心甘情愿将孩子送与他人的父母,蓝秀的内心本就充满挣扎,如今被丈夫发现,原本就不怎么坚定的想法也消散殆尽。
两人一前一后的朝医院走去。
而那个引发矛盾的孩子依旧一声不吭,乖乖地伏在父亲的肩头,只是原本干净无染的眸底氤氲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悲伤。
但是,一个三岁的孩子懂得悲伤为何物吗?
更何况,为了保住这个幼小的生命,这对年轻的夫妻心心念念的都是如何寻医问药,又哪里发现得了这一抹几不可查的异样呢?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把夫妻二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就连那个小小孩童的身影,都变的修长,高大……
这时,忽然有一道慈润而又洪亮的声音从路旁传来:“这孩子……像是病了?”
夫妻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穿着蓝黑色的马褂坐在道路一旁,身前铺着一张苍黄色的油纸,上面用朱笔画着阴阳八卦。
靳明早几年从部队退伍以后,读过几本相书,对于周易,不说精通,也是有一些了解的。眼前的老人明显是个同行,只是不知,这位同行有几分道行……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靳明为人忠厚,见老人像是看出了什么,便客套了两句。
大隐隐于市,像这般年岁的老人,多少都是有些阅历的,说不定见过这个病症,果真如此,那这孩子就有救了!
蓝秀没念过书,也不识什么字,看到老人面前的卦摊,便知道对方是个算卦的。她心中一动,便想问一问关于这孩子的命数。但又怕这人漫天要价,所以欲言又止。
夫妻二人各怀心思,但又殊途同归。
老人看的分明,睿智的双眸里似有微光闪过,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靳明怀中的小男孩,笑呵呵道:“我看这孩子面善,这马上就要收摊了,咱们又是老乡,可以免费卜上一卦,不知这孩子几时出生的?”
蓝秀答道:“农历的二月二十一。”
老人调整了一下八卦图,笑道:“哦?那可是个好日子,这小子倒是个有福的。”
蓝秀苦笑,却也没有反驳,谁都喜欢听别人说自己的孩子有福气,可若真是有福气,又怎么会小小年纪,便患上这等要命的恶疾?
靳明则没有说话,他让儿子坐到自己的臂弯里,温暖的大手探到他鼓得像皮球一样的肚子上,轻轻问道:“老二,肚子还疼吗?”
男孩对父亲笑了笑,两只小手揉了揉自己大西瓜似的肚皮,眼睛却亮晶晶的盯着地上简略到粗糙的八卦图,像是发现了极为感兴趣的事物。
老人看着男孩,笑的慈爱又颇具深意,问道:“这孩子可有名字?”
靳明闻言,忽然就有些说不出口来,偏偏妻子无所畏惧,道:“乡下人没什么文化,听说给孩子起个贱名好养活,就叫二傻。等孩子大些了,再请教书先生给起个大名”
饶是老人再见多识广,也看不懂这对夫妻了。这二人看起来也没那么不靠谱啊,怎么就……就叫二傻了呢?
努力压下上扬的唇角,老人饶有兴味地看了一眼天真懵懂,无知无觉的小家伙,看到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自己面前的八卦图上,原有的揶揄瞬间消散,就连一直挂在唇角的笑意也收敛了起来。
瞥了一眼他眉宇间的缭绕着的死气,状似无意地摸了摸他的脑袋,道:“这孩子命中有此一劫,迈过了这个坎,日后必能有所作为。”
蓝秀喜忧掺半,靳明则有些失望,他也是懂一些行话的,这话简直是万能公式,对谁不能说?
这时,老人覆在孩子头上的手终于移开了,原本红润的面色似乎有些灰败,扫了一眼好不容易被自己抽取出来的神魂虚影,老人暗自瞪了瞪眼,这小子真是好本事,竟然让死气进驻魂体!
若不是他出现的及时,这一世,他怕是什么都来不及做,就夭折咯……
只是……老人再度看向那双熟悉的眸子,果然,原本灵气逼人的眸子空余懵懂,再无灵韵……三魂中被他抽出二魂,这小子短时间内,怕真的要如他的名字一样,与痴儿无异了!
暗自叹了一口气,老人道:“靳老弟不必太忧心,我瞧这孩子面相,虽然早年要经历一些坎坷,却是个大器晚成的,至于你说的这个病症,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
靳明本来都不抱希望了,闻听此言,顿时精神一振,仔仔细细将老人的话记在心里,准备回去按照他说的法子炮制几剂中药试试看。
临告别时,老人道:“这孩子与普贤菩萨同日诞生,颇具佛缘,既然他还没有大名,老朽这里倒是有一个好名字,就是不知二位是否介意……”
出来一遭,好歹有了些希望,夫妻二人面色都好了许多。靳明道:“老先生客气了,我们正愁不知道请谁给这小子起个大名呢,这孩子跟您有缘,若是得您赐名,也是他的福气。”
蓝秀狐疑地看了一眼丈夫,这人不是个木头吗?什么时候会说漂亮话了?
老人呵呵一笑,望着男孩的目光有些悠远,像是在透过他看着什么别的人,缓缓道:“芸芸众生,皆以苦为乐,但愿这孩子,能以清净佛性为乐,就叫佛乐吧!”
蓝秀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靳明拦住了,他向上托了托臂弯里的孩子,让他在自己怀里更舒服些。道:“那就多谢老先生了,佛乐……是个好名字!”
……
回去的路上,靳明始终是若有所思的模样,蓝秀忍不住发问了:“你认识那位大爷?”
靳明回神,微微一愣,道:“不认识。”
“那他怎么知道你姓靳?”
“……”
“他最后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说成年之前,不能带孩子去庙里……这孩子身体不好,我之前在观音庙里许了愿,还想着等孩子病情有起色,便带着他去还愿……不是说有佛缘吗?有佛缘的话……不该常去庙里……哎,你去哪里?”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靳明心中一动,抱着儿子急忙往老人摆摊的方向而去。蓝秀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但还是亦步亦趋地追了上去。
等靳明回到原先的巷子,早已不见了老人的身影。向周围的人询问,去没有一个人记得那位老人的存在,甚至,他们看着自己的眼神也十足的陌生……
明明他们之前在这里停留了很久,临走的时候,他还到一旁的煎饼摊上买了两个煎饼送给那位老人……可是,所有人就像是失忆了一样,没有人记得……
靳明心脏扑通扑通的跳着,看到妻子气喘吁吁地跟过来,他急忙向她求证,道:“我刚买的煎饼呢?老先生没有收,不是给你了?”
蓝秀一脸茫然道:“什么煎饼?什么老先生?你跑这么快做什么,走错方向了,医院在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