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老爷子是个很厉害的作家,各种出书各种拿奖。作为他老人家的亲生大儿砸,我打小就被人夸文笔好,可回头跟老子一比,那就没脸见人了。所以我至今不敢入行,只好在自媒体上过把瘾。
不是说班超吗,怎么扯自己头上去了?这不是跑题,而是先拿自己做个反面典型。
话说老班家那才是真正的书香门第。班超的姑奶奶班婕妤不但是汉成帝刘骜的妃嫔,还是著名的才女,一首《团扇歌》绝对能在历代帝妃诗中排名前三:
“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作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意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昭明文选·卷二十七·怨歌行》)
而班超的老爹班彪,那更是在东汉一朝的史学界堪称泰山北斗级别的人物,代表作是《前史略论》和《史记后传》——是不是没听说过?放心,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没见过这两本书,因为它们被班彪的大儿子搓扁揉圆的一通操作后就变成了一本新书,那就是《汉书》。
没错,就是那部令无数后人为之击节赞叹不休,还能用来佐酒的《汉书》。而班彪的长子,自然也就是那位被誉为“无愧马迁,后世有作,莫能及矣”(《汉书评林·汉书总评》)的班固班孟坚。
后来班固受窦宪一案的牵连死于狱中,但《汉书》还没有完本。于是妹妹班昭接班,续写了《汉书》之八表和《天文志》。而且这位班家小妹是如此的才华横溢,以至于汉和帝刘肇都要恭恭敬敬的请她进宫给后妃上课,还被尊称为“大家”。
班彪共有两子一女,老大是班固,小幺是班昭,在中间受夹板气的就是班超。
人家班超想当初也是“文坛小神童”一枚,还因此被汉明帝刘庄征辟担任过兰台令史——这是一个掌管奏章和文书的职位,可不是会写俩字的人就能干得了的。不过在外边才气纵横得满地乱淌的班老二只要一下班,就得被文气充溢得房子都要爆炸的一家人压得抬不起头来——要是老班家内部搞个文会或征文大赛什么的,他就是个永远打狼的货色。
年轻人都心高气傲,都觉得自己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那么生在这个遍地妖孽家庭的班超,你说他郁闷不、憋气不、烦躁不?
所以我才总是上杆子的想跟人家班定远同病相怜。不过我就是个庸才,一条路走不通就老老实实的去上学上班。可班超不同,人家不但会投笔从戎,更会把牛皮吹上天:
“久劳苦,尝辍业投笔叹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研间乎?’左右皆笑之。超曰:‘小子安知壮士志哉!’”(《后汉书·卷四十七·班梁列传第三十七》)
按现有文献记载,这应该是班超吹过的第一个牛,而且还吹到做到,不但以功封侯,功业更在诸多前辈先人之上。
我胆子小,没怎么吹过牛。所以不知道那些当初笑话过班超的人,后来会有一副多么精彩的表情。
01
其实说班超吹牛,没有任何贬损的意思,因为这就是那时候的风气——两汉时但凡有人想搞点什么大动作,必先放大话、吹大牛,否则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关键是人家还言出必践!
霍去病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然后他就纵横域外、封狼居胥,杀得匈奴人闻风丧胆,这才得意洋洋的娶妻生子;陈汤嚷嚷着“虽远必诛”,然后不惜矫诏发兵也得让郅支单于“县头槁街蛮夷邸间”;耿恭烤了匈奴使者分食,然后打着饱嗝叫嚣“恭虽不降,然谨谢单于赐食”,于是哪怕悲壮到了仅存十三勇士归玉门的地步,他的膝盖也从未弯过半分。
别看班超他老爹班彪是个文臣,但当年一上头也是曾对光武帝刘秀吹嘘过“汉秉威信,总率万国,日月所照,皆为臣妾”(《后汉书·卷八十九·南匈奴列传第七十九》)这种牛皮的。不过瞅老班那副瘦胳膊细腿的模样,似乎没法兑现这个大话,那么父债子偿,班家老二别说含着泪了,就算淌着血、挣着命也得让老班家随便吐出的一口唾沫,也得是颗钉。
汉人嘛,对自己的小命通常是不怎么在乎的,但却重名胜于一切,哪能让人戳脊梁骨?
反正在文坛也没脸混了,班超就骂骂咧咧的拎着把破刀子,一脸晦气的跑去西域找异族人的晦气去了。
骂骂咧咧?嘿嘿,在我的想象中,班超就是这么开始他的“铭功绝域”之旅的。
因在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远征天山期间表现出众,班超受到了奉车都尉窦固的青睐,便让他出使鄯善国(今新疆罗布泊西南)劝降。谁知到地方以后班超发现情况不对劲,原来是老冤家北匈奴也派出使者跑来凑热闹来了。正常情况下,外交人员遇到这种突发状况,要么就当面锣对面鼓的去跟对方对峙,要么就端起天朝上国的架子拂袖而去。可问题是,大汉朝的使节什么时候正常过?
不要忘了,大汉朝才是那个年代最大、也是最凶猛的帝国主义头子。所以在后世被视作外交人员基本素质的诸如有礼有节、不卑不亢之类的态度,在汉使身上根本就不存在。他们在大汉朝之外的土地上向来都是横着走的,如果谁不服,那就砍死丫的!班超的那些前辈诸如傅介子、常惠、陈汤们都是这么干的,而且还干成了,于是功成名就、千古流芳。而有一对叫任昌、魏和意的汉使打算弄死心怀叵测的乌孙王泥靡,可是因为手艺太潮惨遭失败,结果就被汉武帝刘彻毫不客气的摘了脑袋。
所以一个合格的汉使就必须嚣张跋扈、横行无忌,否则还是赶紧改行得好,省得连小命都保不住。
所以面对首鼠两端的鄯善国和来者不善的北匈奴使团,班超根本不用过脑子,就做出了将后者一网打尽以震慑前者的决定,并在临行前对着下属吹出了青史留芳的另一个牛皮:
“不入虎穴,不得虎子。当今之计,独有因夜以火攻虏,使彼不知我多少,必大震怖,可殄尽也。灭此虏,则鄯善破胆,功成事立矣。”(《后汉书·卷四十七·班梁列传第三十七》)
若非是创造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个无比精彩的成语,弄不好吹出这个牛皮的班超就要落得个灰头土脸的下场。为啥?37个汉人弄死100来个匈奴人,而且还是偷袭,这在大汉朝连“基操”都算不上,有啥值得吹嘘还弄得视死如归似的?真是小题大做。要是这都算功劳,那么动辄刺王杀驾或者逼降一国乃至数国的那些汉使们又该怎么封赏?
所以屠灭了北匈奴使团、迫使鄯善国质子归附的班超,也就是让汉明帝刘庄和顶头上司窦固觉得这家伙当个使节还是挺合格的,就把他一脚踹到西域继续出使去了。
至于升官发财?呵呵,你当大汉朝的官爵那么廉价吗?
吸取了教训的班超,这回人狠话不多。到了心怀叵测的于阗国(今新疆和田),他直接宰了该国的巫师、鞭打宰相,吓得于阗王立刻宣布投降;在下一站疏勒(今新疆喀什)班超更干脆,直接派人劫持了受龟兹国(今新疆库车)控制的国王兜题,然后另立一个亲汉的新国王忠。
正当他意气风发的准备继续在西域一路平推下去时,形势突然间风云突变。
永平十八年(公元75年)刘庄驾崩,北匈奴及焉耆(今新疆焉耆)等国趁机大举反攻并围杀西域都护陈睦。一时间大汉朝在西域的局面变得极端恶劣,班超被困在了盘橐城(今新疆喀什东南),唯一能跟他遥相呼应的就是戊己校尉关宠、耿恭分别据守的柳中城(今新疆鲁克沁)和疏勒城(与疏勒国同名不同地,位于今新疆半截沟镇)。
为了拯救大兵耿恭(当时关宠已死),新即位的汉章帝刘炟调集张掖、酒泉、敦煌三郡以及鄯善国军队共计7000人不计成本、不惧生死的千里驰援,这才有了十三将士归玉门的悲壮故事。可班超呢?大概是当时兵荒马乱的,大家都忙昏了头,然后一不小心就把他给忘掉了……
倒霉的班超蹲在盘橐城盼星星盼月亮,可就是盼不来接他回家的援兵。直到过了一年多以后,有一天刘炟突然一拍脑门——那个老班家的二小子跑哪儿去了?
再搞一次类似拯救大兵耿恭的行动肯定是不可能的。因为从玉门关到疏勒城不过3000多里地的距离,已经让汉军的救援行动损失惨重了。要抵达盘橐城则有近万里之遥,其间遍布着各种对大汉朝不友好的势力,孤军深入就是千里送人头,显然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刘炟很无奈,只好打发人去通知班超:要不……你自己想办法溜回来?
偷偷溜回来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人少目标也小嘛。班超也是这么以为的,就打起小包袱准备跑路。谁知刚一出门就傻眼了,因为他发现自己根本就跑不了了。
为啥?因为西域诸国虽然大多是墙头草,但也并非没有对大汉朝忠心耿耿的。这些忠汉的小国现在的日子非常不好过,被北匈奴及其附庸国欺负得死去活来,只能眼巴巴的将班超当成救星。现在救星都要跑路了,他们还有什么活路?
于是就有无数人跪在地上抱着班超的马腿嚎啕大哭,疏勒都尉黎弇干脆在他面前抹了脖子。在这种情况下,虽然归心似箭但却脸皮不够厚实的班超哪里还好意思开溜,干脆一咬牙、一跺脚——老子不走了!
不走了就意味着要搏命了。要干这种事在大汉朝必须充满仪式感,起码也得吹吹牛皮、广而告之。所以班超上书刘炟,发布了自己要单枪匹马搞定西域的宣言:
“今西域诸国……惟焉耆,龟兹独未服从。臣前与官属三十六人奉使绝域,备遭艰厄。自孤守疏勒,于今五载,胡夷情数,臣颇识之……以夷狄攻夷狄,计之善者也。愿下臣章,参考行事。诚有万分,死复何恨。臣超区区,特蒙神灵,窃冀未便僵仆,目见西域平定,陛下举万年之觞,荐勋祖庙,布大喜于天下。”(《后汉书·卷四十七·班梁列传第三十七》)
于是,名传千古的定远侯班超的“绝域轻骑催战云”之旅,就这样开始了。
02
在如今很多人的笔下,班超在西域简直是横扫千军如卷席,一路杀得诸国哭爹叫妈,轻轻松松的完成了万里封侯的成就:
“班超之于西域,戏焉耳矣;以三十六人横行诸国,取其君,欲杀则杀,欲禽则禽,古今未有奇智神勇而能此者。”(《读通鉴论·卷七·明帝》)
事实上这种论调哪怕是拿脚后跟去想,也是不靠谱的。
西域在汉朝时只是个宽泛的地理概念,包括了今天的新疆、中亚直到中东的广大地域。至于所谓的西域三十六国,更是那些文人墨客们为了顺嘴随便杜撰出来的数字,事实上光是在正史中有过详细记载并发生过重大历史事件的国度,先后就有52个之多,余者何止过百?
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复杂的形势,单枪匹马的班超想搞定怎么可能一蹴而就?别的不说,就连他在西域倚之为大本营的疏勒国都一叛再叛,没少让班超焦头烂额。
建初元年(公元76年),疏勒国中有两个城主勾结尉头国(今新疆阿合奇)投降了龟兹。班超闻讯大怒,立刻发兵攻陷两城、大败尉头,先后斩杀了600余人。随即他再度发兵攻打了甘当龟兹忠狗的姑墨国,又斩杀700多人以为震慑。
一千多颗血淋淋的人头,在动辄凑够百十口人就敢立国称王的西域简直堪称地狱般的景象,通常就能把那些本性就是墙头草、顺风倒的诸小国吓得魂飞魄散,从此老老实实的给大汉朝当小弟。可事实却是距离班超大开杀戒才过了两年,连疏勒都尉番辰都反了。
可见当时西域的局势有多么恶劣、大汉朝的势力有多么薄弱,连墙头草都不怕死了。
值此危急时刻,班超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出丝毫的软弱,否则只有死路一条。于是他再度发兵杀掉潘辰,同时斩首1000余名叛军表明自己的态度——你们要是不怕死,那我就成全你们!
到了建初九年(公元84年),西域的形势恶劣到了连当年由班超一手扶立的疏勒国王忠都叛汉的地步。而班超的立场更是毫不动摇,立刻东拼西凑出兵马追着忠的屁股穷追猛打。哪怕期间屡受挫折,但还是还是坚持不懈,历时两年终于将其诛杀,从此疏勒国中再也无人敢反。
之所以班超倒霉催的总是连老窝都经常镇不住,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在西域都护府再度覆灭后,大汉朝廷短期内无力再度出兵经营西域。虽然北匈奴慑于汉军之威不敢直接插手西域事务(上次北匈奴出兵欺负耿恭,结果招来汉军援兵,被揍得极惨),但他们可以操纵龟兹、焉耆、莎车(今新疆莎车、麦盖提县境内)等西域大国搞东搞西。而班超呢?除了祖传的36个随从之外,从始至终大汉朝廷能够给他提供的支持就是800个正规军以及1000个在内地没人要的渣滓——所谓的“驰刑及义从”,说白了就是重刑犯和游侠、泼皮。
而仅是龟兹、焉耆、莎车这几个大国,就能凑出十几万人马。就算一汉能顶三胡、五胡乃至十胡,班超的力量还是显得太过于薄弱了,否则疏勒国哪敢一叛再叛?
更何况还有人给他拖后腿。
当时大汉朝中对于西域弃守的态度非常分裂,以司空第五伦为首的一派主张将兵力收缩回玉门关以免劳师糜饷,而司徒鲍昱则力主重复西域都护府。双方争吵不休,导致刘炟迟迟难以下定决心,期间还发生了卫侯李邑毁谤班超“拥爱妻,抱爱子,安乐外国,无内顾心”的事件。幸亏刘炟选择了信任班超,才未使得后者的事业功亏一篑。
话说回来——要是班超远在万里之外还兵强马壮,刘炟不猜忌他那就有鬼了。也正是因为左看右看这家伙都是个倒霉蛋和可怜鬼,刘炟才能放心的任由班超在西域为所欲为。
在稳定了后方以及得到了朝廷的支持后,班超才正式开始了纵横西域的征途。
元和四年(公元87年),班超调发疏勒、于阗等属国士兵2万人攻打莎车。唇亡齿寒之下的龟兹国赶紧调集了温宿、姑墨、尉头等国的5万兵马前去救援,班超采取调虎离山之计分散敌军主力,然后直捣敌巢歼敌5000余,迫使莎车王投降。
班超自此威震西域,所到之处诸国为之丧胆,均不战而降。
不过号称西域扛把子的大月氏不服,还提出了迎娶大汉公主的要求。对此班超都懒得向朝廷汇报,直斥大月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赶紧快马加鞭的给老子滚。于是自以为受到了羞辱的大月氏王在永元二年(公元90年)出兵7万来攻,此时的班超不但兵力不足,还尽是些一打硬仗就成软脚虾的仆从兵,只好采取一路坚壁清野并诱敌深入的办法,终于耗得大月氏进退失据,只能遣使请罪,从此对汉称臣,“岁奉贡献”。
大月氏都认了栽,别人就更没了指望,于是龟兹、姑墨、温宿等国纷纷来降。大喜过望的汉和帝刘肇下诏重建西域都护府,任命班超为都护,并将治所设在龟兹国的它乾城(今新疆新和西南)。
至此,西域除了焉耆、危须(今新疆焉耆东北)、尉犁(今新疆库尔勒东北)国外统统被班超降服,成了大汉朝忠心耿耿的小弟。那为啥这三国敢这么豪横、非不投降?非不为也,实不能尔——前西域都护陈睦就是被他们联手杀害的,大汉朝又尽是崇尚“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春秋公羊传·庄公四年》)的大复仇论的铁杆粉丝,换谁谁敢去投降?
可是他们也知道不是班超的对手,于是难免心怀侥幸。在永元六年(公元94年)班超又拼凑了7万大军气势汹汹的杀过来时,焉耆王第一时间想要干的还是投降。对此,班超先是假意应允,然后设下鸿门宴将包括焉耆王、尉犁王在内的30多王公贵族全部斩杀,又纵兵大掠,斩首5000余级、将15000余人贩为奴隶、缴获牲畜30余万头,从此西域再无一人敢在班超面前昂首。
为了表彰他的丰功伟绩,汉和帝刘肇于次年封其为定远侯、食邑千户——班超当年投笔从戎时吹下的万里封侯的牛皮,终于兑现了。
03
从永平十六年初次踏足西域这块土地开始,班超足足花了23年的时间才实现了封侯的理想。而此时的他,已经是个年逾64岁的花甲老人了。
可就是这个健康状况已经开始恶化的糟老头子,在西域却是名副其实的无冕之王。他驻马不前,无人敢踏上一步;他俯视众生,更是无人敢不俯首。
就算班超突然有一天想要称王称帝了,估计西域诸国也没人敢不从,当然大汉朝廷在短期内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这实在是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历代帝王就没有不忌惮边臣、边将权力过大或是拥兵自重的。就拿西域都护府来说,除了初代都护郑吉和新莽篡汉前后顾不上的,历任西域都护最多干个3、4年就得被调任。话说以西域之偏远和辽阔、诸国之林立与繁多、形势之复杂和多变,都护上任后能将辖区巡视一圈估计就该到下课的时间了,哪里还有机会寻思扯旗造反的事儿?
唯独班超是个例外。哪怕他在西域的威望已经到了“只知班定远,不知大汉天子”的地步,刘炟和刘肇这前后两任皇帝还是没心没肺的让班超继续蹲在那里当“西域王”。
难道是因为这爷俩昏聩了?非也。作为东汉为数不多头脑清醒的皇帝,刘炟很有作为,与其父汉明帝刘庄一起开创了“明章之治”,成为了继光武中兴后的又一盛世;而刘肇的才能也不比他老子差,在位期间将东汉的疆域和国力都推上了巅峰,史称“永元之隆”。这样的皇帝,又怎么可能坐视他们的帝国出现隐患而无动于衷?
那是因为刘炟和刘肇信任班超的忠诚?这就更不可能了,否则班固又怎能冤死狱中?
我想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班超自身的实力实在是太薄弱了,以至于即便是刘炟或刘肇想要猜忌他一下,都觉得自己的良心会痛……
但这又能怪谁呢?还不都是班超自找的?谁让这厮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动不动就爱吹牛?
事情是这样婶儿的——想当初班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之后,刘庄觉得这个汉使干得挺给力,就让他二使西域。不过班超的顶头上司窦固却很担忧,觉得以这厮的愣头青性格出门非常容易挨砍,就打算派一队正规军给他当保镖。不过当时小班(其实不小,已经42岁了)初次建功立业,人正飘着呢,嘴一没把住门就又吹出了个牛皮,断然拒绝了老上司的好意:
“超复受使,固欲益其兵,超曰:‘愿将本所从三十余人足矣。如有不虞,多益为累。’”(《后汉书·卷四十七·班梁列传第三十七》)
话说窦固的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也不知道有没有被气个半死。反正结果就是老窦从此就懒得再理他,任由班超带着36个随从就跑去西域撒欢。
不知道班超是否曾为自己当初的轻狂后悔过——要是真有一队汉军精锐护卫,他后来也不至于被困在盘橐城脱身不得,恐怕早就跟着耿恭跑回国了;即便还是跑不了,有这些可以信任的军队可以使用,他在经营西域初期也不至于那么窘迫,动不动的连老窝都被人家掏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班超在纵横西域31年间,能够依靠的除了36个忠心耿耿的随从之外,剩下的统统都是靠坑蒙拐骗或是威胁利诱弄来的属国兵和雇佣军。这帮家伙打顺风仗个个都是英雄好汉,可一旦遇到硬仗恶战就成了软脚虾,逼得班超绞尽了脑汁、用尽了手段,阴谋阳谋迭出才告功成。其中艰难,较之同为替大汉朝开疆拓土、扬威域外的卫霍、二窦等不知更胜多少倍。
可能正是因为那个“多益为累”的牛皮,而且他还太能干,所以在班超经营西域的31年里,大汉朝廷给他提供过的支持几近于无——我翻遍了史书,能找到的增援只有两次。一次是建初九年(公元84年),刘炟任命和恭为代理司马,率军800增援西域;另一次是建初五年(公元80年),被打发过来的干脆就是1000名渣滓,即重刑犯和游侠。
重刑犯之穷凶极恶自不必提,游侠更不是什么好东西。像太史公在《游侠列传》中所载的那些“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的侠义人物毕竟是极少数,绝大部分的游侠其实都是班固所言的那种“罪已不容于诛”的败类。他们无视律法,草菅人命,又极其无组织无纪律,单打独斗可能还算英雄好汉,上了战场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刘炟打发了帮这样的人物到西域,与其说是增援,不如说是坑了班超一把。
可班超又能怎么办?在西域的每个汉人都像金子般宝贵,哪怕是在内地遭千人嫌万人恨的玩意。所以他就是依靠着836名汉军和1000个拖油瓶,以及一大堆除了起哄架秧子外啥用没有的杂胡军,打下了偌大的西域。
如此可怜的班超还有啥可值得刘炟和刘肇忌惮的?就算他真的反了,只要大汉朝廷凑足够几千汉军吃的粮食,就能把西域扫荡好几个来回。
可见要不是当年吹出的那个险些将自己坑死的牛皮,班超恐怕就不会有万里封侯的机会。即便仍能建功,也免不了猜忌,未必能有个好下场。
所以如此让皇帝放心的班超,西域都护当起来就没完没了喽。哪怕他一次次的请辞求归,朝廷一概不准。直到永元十二年(公元100年)已经快70岁的班超自感时日无多,只好请出妹妹班昭求情,同时又写了一份言辞恳切悲凉的上书,终于打动了刘肇、同意他辞任:
“臣超犬马齿歼,常恐年衰,奄忽僵仆,孤魂弃捐。昔苏武留匈奴中尚十九年,今臣幸得奉节带金银护西域,如自以寿终屯部,诚无所恨,然恐后世或名臣为没西域。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后汉书·卷四十七·班梁列传第三十七》)
两年后,班超病逝于雒阳(今河南洛阳),享年71岁。
04
班超几乎未动用朝廷分毫的力量,仅凭一己之力就搞定了偌大的西域,这就给了无数人以这样一个印象——西域真是个建功立业的好地方。
于是下两任西域都护任尚和段禧都是抱着大干一场的念头赴任的。其实这两人皆非庸才,比如任尚曾在与烧当羌和北匈奴的战斗中连战连捷,是当时闻名天下的宿将。可是有了班超这样的榜样在前,导致他们的心态都有点不对头,到了西域就开始惹是生非,一心想着建功立业,也像班超那样万里封侯。
结果怎么样呢?任尚在任期间西域诸国皆反,朝廷不得不征发河西四郡的羌胡骑兵5000人紧急赴援;段禧比任尚稍微谨慎些,但也逼反了龟兹、温宿、姑墨等国,朝廷不得不又征发了近万汉军才将其平定。
一时间西域又从建功宝地变成了烫手山芋,好像除了班超没人搞得定。问题是世间再无班超,无奈之下汉安帝刘祜只好征辟班超的少子班勇为西域长史,又塞给他500个兵去平定已经乱成一锅粥的西域。
当老子的自吹自擂带36人就能在西域横着走,那么做儿子的就算本事差些,500个兵总够了吧,否则还好意思自称是老班家的种?
从刘祜对待班勇的态度来看,其实他也没什么把握,这次的任命充满了试探甚至是应付差事的味道。不过他却大大低估了班超的影响力和威望——班勇一至,西域诸国甭管此前是亲汉的还是有过叛汉经历的,纷纷闻风而至,向班勇表达强烈的归附之意。至于那些依旧不服不忿或是拿不定主意的,班勇也毫不客气,先后招降龟兹、驱逐匈奴伊蠡王、大败车师后国、斩杀东且弥王、痛打匈奴呼衍王、迫降焉耆王元孟,让大汉朝的号令在西域大地上畅通无阻,恰如其父当年。
至此,东汉与西域中断了17年的的统辖关系才得以恢复。
而班勇得以成功也没什么秘诀,那就是尽复昔日其父旧政罢了。而且这也并非是什么传内不传外的家学,想当初新任都护任尚上门请教,班超曾对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塞外吏士,本非孝子顺孙,皆以罪过徙补边屯;而蛮夷怀鸟兽之心,难养易败。今君性严急,水清无大鱼,察政不得下和,宜荡佚简易,宽小过,总大纲而已。”(《资治通鉴·卷四十八·汉纪第四十》)
班超的意思很简单,那就是西域的情况很复杂,尤其是无论汉胡都没几只好鸟。所以此地不能如内地一般治理,只能抓大放小——凡是心怀叵测之辈一定要及时、坚决的予以铲除,至于其他无关根本的事情则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不必小题大做。
可任尚对这番忠告的反应是什么?“我以班君当有奇策,今所言,平平耳”,然后他就到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最终弄得西域皆反。
班勇的才能虽然远逊于其父,但胜在听话,所以才会迅速拨乱反正。有了这次的教训,此后的历任西域长史(自班勇之后,西域都护府改称西域长史府)均老老实实的萧规曹随,西域也一直太平无事。哪怕是汉末天下大乱,又三国并立,再有司马晋氏一统,西域长史府仍能始终统率西域,使其臣服中原。直到五胡之乱后,西域长史府并入当时在北方唯一的汉人政权——前凉,这才结束了她的历史使命。
此时距班超率36人纵横西域,已经过去了将近25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