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纯然是天使,就不会恐惧死亡;如果人纯然是动物,就不懂得恐惧死亡。”人就是介于神与动物之间的灵与肉的结合体。我们有对死亡的认知,就有对死亡的恐惧,也才有超越死亡的可能。《斐多篇》中的苏格拉底彰显出来的面对死亡全然无畏的超然精神,是对人性尊严极佳的彰显,在人格上更是难以凌越的高峰。
《斐多篇》的中心论题一言以蔽之就是灵魂不朽,柏拉图通过当时雅典城邦常识性推断以及多重回环论证来说明灵魂是如何不朽的。首先,当时雅典人认同轮回之说,认为死亡是“灵魂从身体中解脱和分离”,这是苏格拉底能进行如下论断所依据的前提或者说是事实。这种分离来源于哲学家对绝对理性的追求智慧本身是一种净化,而“身体用爱、欲望、恐惧,以及各种想象和大量的胡说”阻碍了哲学家的思考,而死亡,则是追求纯粹思考的结果。可以想见,柏拉图所谓的灵魂并非人死后的鬼魂,乃是一种脱离人的本体具有高度抽象和理性思维能力的精神实体。
其次,另外的一个前提是“一切事物均以相反相成的方式产生”,凡物皆从其对立面而来。那么同样,生由死而来,生又趋向死,这样一种生死交替之中蕴含着不变的因素就是灵魂。苏格拉底实际上在此时陷入了一种自证前提与结论的矛盾。因为,“设若生与死为“对立面”, 生必得于死, 死必得于生, 那么, 恰恰应该说灵魂是有死的, 有死去的灵魂, 方有活的灵魂
——灵魂不死, 则灵魂不生, 则连灵魂存在都不可能了。”而在苏格拉底的论证之中,是不会出现灵魂死亡这种可能的,因为苏格拉底接下来就要用知识回忆论证明灵魂不朽了。灵魂不朽正是对灵魂生死的跳脱,如要苏格拉底自圆其说的话,只能是灵魂作为一种单一质体,纯洁而不混沌,没有对立面,而且是与世界同时出现的。对于灵魂而言,只有“存在”,而没有“产生”。因而,“对立面相生”的原则因其在时间尺度上的非永久性是存在一定限制的,不朽的灵魂正因其永久性而不受这一原则的限制。
而对灵魂不朽的论证则开始于“知识就是回忆”。“如果我们真的是在出生前就获得了我们的知识,而在出生那一刻遗失了知识,后来通过我们的感官对感性物体的作用又恢复了先前曾经拥有的知识,那么我假定我们所谓的学习就是恢复我们自己的知识,称之为回忆肯定是正确的。”这一论证之所以能够,是因为在人通过感官感知事物时可以通过回忆来印证这一事物与其绝对实体完全相等,而不是其他任一途径。这种具有绝对性的标准完全不可能是人通过感觉也就是后天接触而产生的。因为,感官的认知总是受到局限,无法全面且绝对客观地认识一个事物。而且,当认识第一个事物必须通过一定的角度进行衡量,这些角度则必须通过“前识”来获得。因此,当人的感官发生作用,即人的肉体由死而生时,必然有来自灵魂的记忆成为人的“前识”,使人在之后的经验认知中得以通过回忆获得客观的知识。若不断向前追溯,则灵魂必定是不朽的。此外,人能够通过感官认识外界亦不是后天习得,获取认知的能力本是也是回忆的产物。
知识回忆论虽然解决了灵魂在生命之前已经存在,但却不能排除灵魂随生命的终结而终结的可能。于是苏格拉底通过论证灵魂的单一性证明灵魂的永恒。“当灵魂自我反省的时候,它穿越多样性而进入纯粹、永久、不朽、不变的领域,这些事物与灵魂的本性是相近的,灵魂一但获得了独立,摆脱了障碍,它就不再迷路,而是通过接触那些具有相同性质的事物,在绝对、永久、单一的王国里停留。灵魂的这种状态我们称之为智慧。”灵魂的这种性质使其与事物本质具有相同的单一和绝对属性,能够认识绝对的真、绝对的善,因而不朽而神圣。一旦灵魂在肉体存活时受到来自肉体欲望、爱憎、贪婪等的玷污,它的纯洁无法保证,也就不再拥有独立性,“它们投靠的肉身具有和它们在前世养成的相同的某一类性格或性质。”苏格拉底在此将凡人之灵魂与哲学家之灵魂的区分对待,一方面强调灵魂本身的纯洁,另一方面,意在警示,灵魂又是易受侵害的。所以苏格拉底的“实践死亡”也就具有了免受肉体侵害、拥有纯洁灵魂的意义了。
苏格拉底最后一个对灵魂不朽的论证可以概括为:灵魂因不接纳死亡,必然接受死亡对立的事物,即不朽。可死亡然与生存相对,又与不朽相对,是否可以说明生命即是不朽的呢?,苏格拉底把不朽放置于死亡的对立面,之前又把生命存在之“生”与“死”相对,实际上因为两个对立面的存在,死亡兼具了永恒与暂时两种属性,永恒的死与灵魂不朽相应,短暂的死与生命存在相对。
通贯全篇,柏拉图对死亡的认知凝合于灵魂不朽。正如开篇所引之《拒斥死亡》,斐多篇没有真正解决如何应对死亡的问题。柏拉图告诉我们,灵魂不死,实际上是否定了死亡这一概念的。因为即便肉体消散,因为灵魂的存在,还可以通过轮回再次为生,肉体的一次次生死交替更似于永生的一个个阶段。
这或许正是柏拉图用意极深之处。苏格拉底从最初就没有把灵魂不朽当成一个论题,而是一个事实。因为苏格拉底的一生都在追求道德上的至善、人格上的至真、生命中的至美,他所做的论证追求的不只是逻辑上的严密,更是生命将终之时的自证。“由于灵魂是不朽的,因此除了尽可能变得善良和聪明以外,它不能逃避恶而得到平安。”最终,苏格拉底通过灵魂不朽回到了道德追求之上,并将这种追求具化为自我节制(压抑人性并张扬理性)和自我超越(对生命本身即死亡的超越)。一般人会把灵魂永生视为虚幻的不可能,而对于苏格拉底,灵魂不朽是苏格拉底毕生追求并打造的最高境界。念及于此,或许就不得不接受灵魂不朽了,苏格拉底“实践死亡”之举就是苏格拉底自己对灵魂不朽的证明。两千年后,我们依旧对苏格拉底对死亡的无畏、对道德的追求敬佩不已。苏格拉底已经实现了不朽。
柏拉图借苏格拉底证灵魂不朽实际上也是对自己的理念论的阐释。只有以理念论作为最高原则,存在本质性的真善美,才可能有对至善(绝对的善)的追求,也才能实现灵魂之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