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虚

许多流年底事,世味清欢,无不恍若一场春梦,梦醒了无痕。也不知是否是这岁月空老了天涯,竟白得像张素笺,不忍着墨,亦无可着墨,只那一味虚浮香气,在烟花三四月的天气,淡淡漂浮。

香葭醒来的时候,只记得观中高烧的香烛,有一种远离尘世的凉薄却不失亲近的味道。可也只是这种味道,其余的一切都像是浮在水面儿上的茶沫,吹开了其实什么也没有。

灵虚观的灵虚香,当世奉为神品的香料,她却并不知道。只是觉得这香味闻着闻着,就入了定了,好像所有的一切,即便是想不起来,也与自己无关。

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却像是面对熟人一般面对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这种陌生其实新鲜,就像她在醒来之后的某天从铜镜里注视自己的脸,发现即便是自己也像个路人。


午后辰光懒散,小道士歪着脑袋偷偷打盹,间或一个激灵,抬眼瞧一遍殿上供奉的太上元始天尊道像,头又低下去。

呵,这样平静的流年,流年。

她很想笑,却忘记了笑是怎样一种表情。她听到知观用低沉的嗓音慢慢读诵那些玄乎其玄的句子,似懂非懂,却很奇怪地知道他所念的,正是《道藏》中《无上九霄玉清大梵紫微玄都雷霆玉经洞真部》那一卷。奇怪,她明明什么都忘记了,想来记性也不好,却能记得这样长的名字。

这样的读诵、开释有何意义,其实没人说得清楚。但她佩服所有人这样日复一日的坚持。知观说,所谓道,所谓法,不过是贵在一个“恒”字。恒久?恒心?意思大抵也差不多。

灵虚的香味,鲜活到骨子里,却也虚浮到骨子里。

她突然觉得痒。

那种痒来自身体最深处,喧哗如躁动,有什么抓挠着欲冲壳而出。

这种挠心窝子的感觉,真是难受得,欲仙欲死。

一只手按在她肩上,那只手白皙、骨节修长,看似轻飘飘地一按,却如三山五岳齐齐压上来。那点痒在这种重压下顷刻消弭于无形,那只手的主人说,“《清心经》”。

“……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三者既悟,唯见于空……”

经文的内容也记得十分清楚。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知观,我是谁?”

到底是问出来了,仿佛卸下了一块大石头。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也想了很多次,却次次无疾而终,到最后也渐渐觉得,因为不知道,所以就有无数种可能,没事时想想,还挺有趣。

旁边的人好像叹了口气,又好像没有。但他用一种淡淡的却容不得质疑的口吻说,【你是香葭,灵虚观第三十代弟子。】

哦,是这样。

灵虚的香味拂过鼻端。

她其实并不知道这种香的名字。不过名字这种东西嘛,也只是一个代号,不过是世人为了唤得方便,随意从这世间无数玄奥中化生出来,拘住一切有形。

灵虚观的香其实就叫灵虚香,简单好记。

这样一味香,其实闻久了也便失去意思——再好的东西,也经不得天长日久的耳鬓厮磨。可香葭就是爱这味道,日日夜夜,时时刻刻,仿佛有了瘾,再难戒除,却也偏偏不想戒除。

灵虚观的众弟子也早已习惯这种经年不绝的味道,可对于他们来说,这种味道近乎于一种习惯,就像每日在太上元始天尊的道像前读诵《道藏》,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只要一日不做,心便难安。

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

香葭没事的时候喜欢躺在太清殿外那棵优婆树上听殿上知观为众弟子讲经。从《道藏》讲到《正一经》,再从《上清》讲到《三皇经》。知观的声音很低沉,气息匀泽,很稳很踏实。灵虚香的气味兜兜转转从树缝间透出来,她便长而满足地深吸口气,慢慢睡着。

这一次却睡得不太安稳。

梦中仿佛置身于某个漆黑的山洞,伸手不见五指,只余前方两团模糊得光,如两盏烛火跳曳的灯笼。她的手中好像是有一把剑的,攥在手里沉得要命。手心一径渗出细汗,也不知是因为什么,有点发抖。

浑身如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紧紧束缚,往洞的最深处拉扯。耳边能听到洞中岩壁上润湿的水珠,一滴,一滴,往下坠落。

很害怕,巨大的恐惧将她紧紧攫住,发不出声。奇怪,平生里好像从来不会害怕,现在却觉得要被这没顶的恐惧所吞没。

她醒来的时候躺在地上,不知什么时候从树上摔了下来。于是她迷迷糊糊地左右看了几眼,大殿内的午课还继续着,知观的声音即便在懊热的午后也凉薄得没有温度。

照理说从那样高的优婆树上摔下来,不七孔流血也得有严重皮外伤。可她站起来转了一圈,除了那一身白蓝的袍子有几分凌乱,全身上下竟没有半分伤口。她甚至,都没觉得痛。

遇上这种情况,恐惧一定是大于庆幸。

香葭很想去告诉知观,但她忽然觉得,为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去打扰知观显得太不合时宜。知观每日都很忙,忙着带领众弟子早课、午课,忙着指点弟子剑术、修行,忙着帮山下村民举办祈福禳灾的平安醮。知观他,好像从来都没有空闲的时候。

所以她最后朝大殿看了一眼,慢慢走了。

走着走着,又忽然想起,知观虽非不苟言笑,可那偶尔为之的笑里似总藏着一种忧郁,某种不愿为人所知的情绪透过那笑意迢递出来,细细想一下,她觉得有点,悲伤。

晚些时候香葭在山门前坐着吹风。炎夏正至盛时,白日即便是山中也有褪不尽的暑气。但过了黄昏,山间的气温便明显降下来,流萤飞舞,难怪人们常说山中岁月不知年。灵虚观选了一处好地方。

她听到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回头去看时,果然见着知观长身玉立地在身后站成一种凝定风景。在这偌大灵虚观,好像也就只有知观会叫她的名字,偶尔同她说几句话了吧。

【香葭,你在这里。】

“我在这里。”

都是为了求证什么的口吻,只不过在她听来,知观的语气带着一种悲伤。

【晚间露重,再坐会儿便早些回去歇着。】

除此之外,两人之间再没什么别的好聊。她盯着知观多看两眼,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这样的道门圣地,即便是撇开男女之妨,剩下的,无非只是步罡踏斗、存神诵咒、飞符上章、召役六甲……这些法门,也断不适宜在这种情境下提起。

“知观。”她深思微微一恍。

对方含了笑,转身看她。

“我是不是……很早以前……认识你?”

对方的笑僵在脸上。

一瞬间后一切如常,只听得低沉凉薄得声音被夏日晚间的风送过来。【你是我灵虚观弟子,自然认得我。】

其实她很想说,她所说的那个认识并不是他所认为的那个样子,也许不能说是认识,可抛开了这两个字又实在想不到更好的说法。然而她看到他那一瞬间的表情,终是觉得这个问题就像那不存在的疼痛一样,没有告诉他的必要。

她如此这般纠结了许久,再回头看时,偌大山门终是只余她一人。

观中香气沉浮。漫长的午后因为这种干燥的香气显得越发看不到头。

香葭坐在紫元阁的窗边翻书。夏日午后没有风,树上的蝉虫疯了一样叫。紫元阁的藏书虽珍贵,却也都是冗长又玄奥的典籍,翻几页便觉昏然。她摸了手边的凉茶慢慢喝一口,那茶水里加了冰糖和玫瑰蜜,甜得她眉眼弯弯。

她在紫元阁转来转去,那些典籍确如看遍世事的老者,无言、沉默,甚至带着因为年岁久远而发酵出的一种疏离。

香葭不是那种能在这般恼人天气下还能气定神闲读诵典籍的人,所以她在那一排排紫檀架子间晃来晃去,摸摸这本又翻翻那本。因此如果不是这样那一本薄而不起眼的小册子也不会被她挥到地上。

可见,有些事冥冥中是一早就注定了的。

薄而普通的一侧,比起那些厚重而精美的孤本珍藏,渺小得宛如一粒尘埃。也没有书名,但无论是装订还是书写都看得出来十分用心。

这不是一本故事书,更像是一本名册。

没错,这就是一本名册,记载了灵虚观立山以来每一名弟子的名字、生辰、来处。

她沿着立派以来“元”字辈的名字一路看下去,直看到最后“义”字辈的义樗,没有发现“香葭”这个名字。

忙忙地再翻一次,没有,还是没有,心便沉了下去。

鬼使神差地,却看到另一个名字。

“祯”字辈,祯琰。

之所以注意到这个名字,是因为这名字下方有一条细细的批注,字迹端方清逸,似是知观手笔,虽有几处洇湿不可辨,但还是可以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真相:“灵虚观二十七代弟子祯琰,不知生辰来处,三岁入观,容元真人座下首徒。精内修,妙法可通神。辰巳年二月,邙山妖蛇为患,观中数十弟子仗剑往之。鏖战七日,诸弟子术竭神衰,唯祯琰仗剑入蛇穴,三日后负蛇头出,因重伤力竭不治,卒。”

她忽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像是被什么抽走一般,伸手颤颤地再翻到最后一页,果然那白纸黑字晃人眼睛,赫然写着,“灵虚观第二十九代弟子名录”。

原来灵虚观根本没有第三十代弟子,也根本没有人,叫做香葭。

那么她,又是谁呢?


灵虚观知观祯胤冲进紫元阁看到的,只有香葭渐渐模糊的身影,以及脸上带着茫然的淡淡表情。

“知观,其实……灵虚观没有香葭,只有祯琰,对不对?”香葭,倒过来念可不正是“假象”,一个与“真言”相对的,无奈、苍凉却又不甘的假象。

祯胤平生里第二次觉得惶恐。

第一次,是他从齐云山论道回来,看到祯琰已经冰凉的尸体。

灵虚香的气味虚浮得像是一场梦。

但其实灵虚观从前是没有灵虚香的。

祯胤未入观前曾研习行香多年,合香的手法也十分高妙。可灵虚观历来只供单方檀香,是以他这一身技艺,也只能随着时间无奈消磨。

直到遇见祯琰。

他记得她皱着鼻子却远山淡水地站在他房门前,脸上的表情也是淡淡,声音如大雾中偶然传出的水声,“听闻师兄你会合香?”

他答应为她合一味香。知道她不喜欢檀香的味道,遂选用丁香、降真、苏合、乳香、佩兰,以无根水调合。

香合好后需窖藏,他便时时看到她两眼放光地盯着坛子,带着小兽觅食般雀跃的表情。

曾笑问这样一味香应该有一个什么样的名字,说的时候蓦然回想起制香时满眼满心都是她淡淡的身影,干净柔婉,却又有那么一点秀媚。没料到她却只微微歪了脑袋淡淡地笑,“既是灵虚观的香,就叫灵虚香吧。”

齐云山的法会开得极热闹,他却满心里只惦记着那一味香。算算时间,刚巧到他回去便可出窖。再一想她看到最终成形的灵虚香会有的表情,不知为何他竟第一次红了脸。

可她终是没能等到这一味香。

他等到的,也只是她一具满是伤痕的冰凉尸体。

回想起来,好像从那时起,他便很少笑了。

没有人知道他私下里合了多少味香,到最后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只知道她不喜檀香的味道,所有每一味香方里,都不见檀香。

可即便是这数不清的香,他最钟爱的也不过灵虚一味。世人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他想起那淡淡的一张脸,因为长年内修的缘故柔弱婉转。他想起那一头乌发,那一根素白的玉簪。夜深时读到一首诗,【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而他,最终只是念着《清心经》,闭上了眼睛。

他在观中遍烧灵虚,只为留她一魂一魄的执念。想不起那一瞬再度见到那抹淡淡身影时心中的狂喜,尽管一开始已预见别离。

她的身体慢慢淡去,就如她过去淡淡的声音。

“师兄。”还像旧日一唤他。她淡淡的面容淡淡的声音一如往日,她笑说,“灵虚的味道,真的好香。”

有些东西就像窗户纸,一捅破就溃散。就好像她在不知自己肉身已死的时候尚可凭了一缕执念留在人世,现在,是到了该走的时候。

灵虚的烟云还尚自慢慢升腾,但偌大的紫云阁,只剩了知观一人。

蓝衫白袍的知观注视着烟云,声音低不可闻。

【阿琰,你等我,此番,换我来寻你。】

戊寅年九月,灵虚观知观祯胤安排身后诸事,沐浴焚香,于睡梦中仙逝。

观中诸弟子皆以为其修证天道,步云登仙,遂以观制葬之。

而关于灵虚淡淡烟云背后的那段寂寂往事,也如那烟云散去,终是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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