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器手上粘的是锈,我们漆器手上粘的是漆,裱画粘的是浆糊,木器粘的是鳔,哈哈……哈哈……”
干什么活儿,身上总会带着点这个活儿的影子,就像画家的衣服上总会粘着点色彩一样。
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的这群人则是天天跟锈,漆,浆糊,鱼鳔胶等等打交道。天天是多少天呢?五六年,五六十年,呵呵,都有。有五六年的小徒弟,也有五六年的大师傅,对于五六十年的老师傅,那就是国宝在修国宝了吧!
踏进长春宫,你会想到头顶之上摇曳的宫灯穗已经经过了精心的修复吗?虽然宫灯穗的强度应该能够承受水的压力,但是纺织组的姑娘们依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先用清水慢慢地倒在小刷子上,再让经过刷毛缓冲的清水流在积满灰尘的黑乎乎的宫灯穗上,而宫灯穗则是放在倾斜的长板上,让水自然流下,一次,一次,一次……直到被掩盖的金黄色再次显现出来。“看看这水好黑呀!”是嫌弃吗,是喜悦吗?眼睛里明明带着溢出来的笑意。
看见《游春图》画,你能想象画心后面小心翼翼的粘着成百上千的折(she)条吗?这些密密麻麻的细长的折条粘贴的位置极其考究,既要起到加固的基本作用,还要避免破坏画意。“把一幅不完整的作品让人家去欣赏,是对人的不尊重。”能不能修复好一幅作品,真的很考验修复的人,不光光是技术,更是修养。
踏进长春宫,你会想到头顶上摇曳的宫灯穗也经过了精心的修复吗?走过《游春图》画,你能想象画心后面粘着密密麻麻的折条吗?
“修旧如旧,不干预”,这是文物修复最最重要的两个原则。这就意味着对于接受过正规教育的新进文物修复工作者来说,学校里的创新型思维方式,在这里一点不能有,一点不敢有。一天只能织几寸缂丝,灯光底下不做色,几个月调试一件钟表、修复一幅书画,这么严格的修复标准,费时费力又遏制创新,如何坚持?
故宫博物院是早八晚五制,到了下午五点准时下班,而且特别规定文保科技部的到点必须走。因为这个部是讲究“慢工出细活儿”的地方。文物修复是最忌贪巧求速的。他们说,有时候师傅会让他们停下来出去转转再回来继续做,总比一下子不停地逼着自己做要好,弦紧绷着容易断。
学会松弛有度固然重要,但兴趣才是坚持的动力。学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开始接触时有兴趣不一定是真的很喜爱,喜爱是一种偏向情感的接纳但又不一定能接受时间的考验,只有到了“以它为乐”,由“应该”去做转化为“自然”去做,才能超越时间空间,虽然辛苦,但是乐在其中。纪录片里一位老师傅感慨:“五十年一下子就过去了!”
文物修复需要坚持,坚持需要兴趣的启发,而兴趣和喜爱并不一定可以战胜时间,只有“乐在其中”才能超越时空,那么文物修复者在修复过程中的“乐”是什么?
《论语》里面有一句话是,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有一次,孔子向鲁国乐官师襄子学琴,他弹一支名曲,连续将它弹了十天。师襄子让他换个曲子,孔子说:“虽然我已经熟悉了这支曲子,但还没有将它掌握。”过了几天,师襄子说:“你已经掌握了这支曲子,可以弹别的了。”“我还没有领悟它的用意。”孔子说。又过了一段时间,孔子依然在弹那首曲子,师襄子不耐烦地说:“你已经了解它的用意了,可以换一支曲子了。”“我还没有领悟它描写的人物形象呢。”孔子说。又过了一些时候,孔子终于停下不弹了,他想了想,然后抬起头,向远方望去,说:“我可能领悟到了,这个人又高又大皮肤很黑,眼睛向上看,好像要统一四方,这就是周文王。”
孔子学习弹奏曲子,不仅仅要从技术上掌握,而且要领悟曲子的用意,领悟了曲子的用意还不够,还要能够领悟曲子中的人物形象。孔子弹奏的最高境界是与古人实现了情感共通,这是孔子学韶乐之乐。文物修复者的乐其实与孔子的乐是相似的。“他这补绢,不是自己染的,是从别的旧画上的残片,他看颜色差不多,他就给拽这空里了!”绢本画修复的时候,大家对上一任修补者的不负责任的补绢态度咋舌。这是一个古今对话,很有穿越感的职业,书画修复者在修复画作时,甚至能够猜到上一任修复师的相貌和心理活动。而这种穿越古今的体验甚至超越了完成修复的成就感所带来的喜悦。
片子里,木器组的一位师傅说:“每个人对佛的理解还都不一样,这也跟人的性情有关。你看有的人刻的佛,要么奸笑,要么淫笑,还有刻得愁眉苦脸的,很难刻,佛像一刻就知道,那个味道很难把握。怎么能刻出那种神秘的,纯净的微笑,那是最难的。”
“中国人做一把椅子就像在做一个人一样,他是用人的品格来要求这个椅子。中国古代人讲究格物,就是以自身来观物,又以物来观自己,所以我跟你说,古代故宫的这些东西是有生命的。人在制物的过程中,总是要把自己想办法融到里头去,人在这个世上来了,走了一趟,虽然都想在世界上留点啥,觉得这样自己才有价值。很多人都一般认为,文物修复工作者是因为把这个文物修好了,所以他有价值。其实不见得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方面。他在修这个文物的过程中,他跟它的交流,他对它的体悟,他上面已经把自己也融入到里头。文物是什么,文物是死的,要文物干什么,要文物的目的就是要让它传播文化,不是说文物就是为了保留一个物品放在那儿,那没有什么价值。”
所以,一个文物与它的修复者是互动的关系,相互交流,相互影响。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就造出来什么样的东西,你就修出来什么样的东西。一个文物修复者终其一生能修到一件好的文物,一件好的文物能够历经千年遇见一位合适的修复者,实在是难能可贵的。
“青铜器手上粘的是锈,我们漆器手上粘的是漆,裱画粘的是浆糊,木器粘的是鳔,哈哈……哈哈……”
这群在宫墙之内的文物修复工作者,他们自得其乐!他们眼中的文物是有生命的,他们以与这些生命交流为乐!
“菩萨你们竟敢这么捆着……”看着自己参与修复完成的佛像要被捆着转运到别的地方,这位师傅说了上面这句话转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