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还没走到教室门口,就听见丽丽“哇!哇!哇!”的哭吼声,进去一看,丽丽躺在地板上,正声嘶力竭大哭,一只手把衬衣往上掀,两只脚乱蹬,红红的小脸糊满鼻涕眼泪。
周围站满学生,美术老师弯着腰把丽丽的裙子往下拉,见了我像见到了救星:
“蓝老师,上课上到一半就哭起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美术老师没说完,旁边的学生七嘴八舌投诉起来:
“她抢我的笔!”
“我的笔也被她抢了,又扔掉!”
“她抢不到我的笔,就拿椅子砸我!”
……
或许意识到大家都在投诉她,丽丽突然大叫一声:“我的笔——”
我才注意到丽丽的另一只手抓着一支笔,手掌黑乎乎的,是笔水沾的。
“起来吧,老师的笔给你,”我把夹在书上的红笔拿出来,“你不是最喜欢老师的笔吗?快起来,上课铃响了。”
丽丽不买我的帐,继续打滚:“我的笔……我的笔……”
看来这节课又泡汤了。
“你回去吧。”我对手足无措的美术老师说——反正这温柔的小姑娘是搞不定丽丽的。
然后,又走到讲台上,拿起话筒,尽量把丽丽的哭声压下去:大家拿出默写本,默写古诗三首……
话没讲完,看到这学期轮岗来的田副校长从后门走进来。
“蓝老师,这个学生怎么回事?”
“还没弄清楚,她是个特殊学生……”
“这样吧,你上课,我先把她带走。”田校长说完走到丽丽跟前蹲下来,“跟我走吧小朋友,我办公室里有很好吃的饼干哦!”
田校长四十来岁,圆圆的脸蛋,笑起来甜甜的。丽丽一骨碌爬了起来:“饼干,我要饼干……”
田校长牵着丽丽走了,我舒了一口气,对学生说:“不默写了,我们上新课。”
“老师,我也要吃饼干!”
不知哪个学生叫了一声,全班哄堂大笑,我板起脸孔:“哪位同学想吃饼干?这样吧,我打电话让你爸妈今晚弄个竹笋炒肉吃,好不好?”
“不好。”有人悄声应道,更多人捂着嘴笑。
2
一下课我就直奔田校长办公室,心里总觉得不安。
果然,在门口就听到丽丽有点嘶哑的声音:“我的笔……我的笔……”
我来不及敲门,进去一看,丽丽躺地上,茶几上一滩水,茶叶渣满地,还有玻璃碎片。田校长一边扫地一边对丽丽说:“你别滚过来啊,这里有玻璃碎,很危险的……”
“田校长……”我不知说啥好,田校长漂亮的长裙子上也有水渍。
“蓝老师,你来得正好,你看着她,我先收拾一下。”田校长摇头苦笑,“这个学生……”
“她叫丽丽。”我拿纸巾帮丽丽擦脸。
“丽丽刚来好好的,吃完饼干我又倒了一杯水给她喝,可是一喝完水,她又“我的笔我的笔”叫起来。我拿了一支笔给她,她摔掉,我批评她不能摔东西,然后,”田校长指着茶几,“她就把茶几上的东西都拨到地上……”
“丽丽经常无法控制自己,”我解释道,“田校长,给你添麻烦了,我先把她带走吧。”
说完我拉起丽丽的手:“老师办公室里有好多好多笔,现在去看看好不好?”
丽丽的小眼睛亮了一下,一声不吭跟着我走。
到了办公室,我把旧笔新笔红笔黑笔不管能不能写一古脑放桌面上,让丽丽挑:“你喜欢哪一支老师送给你。”
丽丽看了老半天,拿起一支跟她手里一直抓着的那支一模一样的笔,取下笔盖,套在她自己那支笔上,然后嘻嘻地笑起来……
我扶额……
3
快下班时,田校长打电话让我到她办公室。
“蓝老师,你们真是太不容易了,有丽丽这样的学生在,你们实在太辛苦了!”田校长很真诚。
“习惯了,都带了快两年了。”我说,“丽丽的妈妈一直不肯来陪读,她说她要上班,要养家。”
“丽丽有医院开的鉴定证明吗?”
“有,证明学校存档了,好像有几种病,多动症,思维障碍……听说还患有癫痫。”
“这件事我一定要尽力去解决,等一下我就跟陈校长(正校长)汇报。”田校长很严肃,“你通知家长明天下午来学校,我要当面跟家长谈。这样下去,这个班会毁了,你们老师也支撑不住。”
要不是田校长太年轻,我真忍不住想叫她一声“我的亲娘”!
校长轮岗真好!
我回到办公室立马就打电话给丽丽妈妈。第二天下午,当我上完课赶到田校长办公室时,田校长和丽丽妈妈已经谈完了,田校长正起身送客:“总之,在小孩情绪没稳定之前,你要到学校陪读;你来不了,孩子就只能放家里。孩子的责任我们要共同承担起来,你不能把孩子往学校一丢了事,因为我们是普通学校,你的孩子是特殊孩子。明白吗?文件是有规定的。”
“我知道了,谢谢校长。”丽丽妈妈低眉颔首,完全没有去年责骂我把丽丽安排在角落头坐的彪悍。
校长不愧就是校长,一节课就把她搞定了!
4
接下来的几天是解放区的天,是明媚灿烂的天!
丽丽妈妈每天上午到学校陪读,下午她说要去服装城上班,三点到晚上十点,丽丽就呆在家。
久违的上课幸福感又回来了,我和几个科任老师在合计着要请田校长吃顿饭,报答这位新来的美女校长。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
这天丽丽没来上课,丽丽妈妈也一直没接电话,我忐忑了一上午,准备下午如果没来就上她家看看。
午读刚上完,手机响了,显示“陈校长”三个字。
老大找,只有坏事。
“蓝老师,你班里是不是有一个叫陈丽丽的学生?”
“是,她……”
“你是不是让家长陪读?不陪读就不能来上学?”
“校长,她……”
“你让她在家里,如果出事了怎么办?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校长,不是我……”
“蓝老师,不能这么玩的!马上打电话请家长带她回来上学!”
电话挂了,我还愣着,整不明白怎么回事。
有些话可以不明白,但有些事必须去做。
我马上打丽丽妈妈的电话,这次通了。
“你带丽丽来上课吧……”
话没说完,就看见丽丽妈站在办公室门口:“蓝老师,丽丽我带来了,麻烦你带她去教室,我赶着上班,谢谢。拜拜!”
我捕捉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得意,也听出她语气里的欢快。可是一看丽丽,可怜兮兮,眼角挂着泪。
我牵起她的手,想带她去教室,却看到手臂上青一块红一块的。
“丽丽,告诉老师,你的手怎么会这样?”我蹲下来问她。
“妈妈打……”丽丽指着腿,“痛!”
我卷起她的裤腿,几条伤痕赫然在目。
我心痛了,这是什么父母啊!我是老师,但我也是当妈的人,怎么下得了手?我牵起丽丽转向校医室。
走到二楼,碰到田校长。
“丽丽下午也来上学了?妈妈不上班吗?妈妈呢?”田校长温柔地问丽丽,不解的目光却转向我。
我更加疑惑了:难道田校长不知道陈校长打电话给我这件事?难道田校长安排丽丽妈妈陪读没有跟陈校长汇报?
“田校长,丽丽在家被她妈妈打了,”我指着丽丽手臂上的伤,“我觉得还是让她来学校吧。”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电话的事,不说也罢。
5
丽丽回来这几天,更加焦躁不安,上课打滚、尖叫的次数更多了。
而丽丽妈妈,再也不来陪读了,一切恢复原状——不,是更糟糕了,对我来说。
各科任老师对我的意见更大了:之前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现在只有我是罪魁祸首。因为田校长跟他们说:“蓝老师的心眼太好啦,发现丽丽在家被她妈妈打,主动打电话叫丽丽回来。我也没办法了。”
我没法解释。
这天,我正上课,讲着讲着,突然发现丽丽的座位是空的。
“丽丽什么时候出去的?”
“你在黑板写字的时候。”有学生回答。
我一听急了,可是上课时间我又不能离开教室。
我让学生写字,在教室门口找,田校长刚好巡堂过来,看我着急的样子急忙安慰我:“你继续上课,我去找,我叫人帮忙找,你放心。”
还没等到下课,我听到救护车的声音,那种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这时数学老师跑过来:“你赶紧去人民医院,司机在门口等你。丽丽被救护车先接走了,癫痫发作,抽搐,在操场的沙池里找到……”
……
好在丽丽没事,倒在沙池里,没有磕到碰到,虚惊一场。但我却结结实实挨了个处分,属于课堂教学事故。
6
我对教书寒了心。
这个周末,我去拜访我表哥——我亲二舅的儿子,大我几岁,从小一块打打闹闹长大的。后来他一路升迁,现在教育局;我呢,一直是个小教师,加上表嫂不怎么待见我,慢慢我就疏远他了。
“今天刮什么风呢,居然把你吹来了!”表哥笑眯眯地打趣。
“没风,我一步一步走路来的。”我心情不佳,“哥,我不想教书了。”
“怎么回事?当初让你先干个主任你不要,听我的话早就不用在一线累死累活了,现在起码是个副校,上两三节思品课,谁让你那么倔……”
“哥,我想离开学校,我不当官,行不行?”
我把整件事细细说了一遍。表哥双眉紧蹙:“小陈那兔崽子,教育局已经按1:3的比例给特殊学生配了编制,他把师资力量弄哪去了……”
我惊愕:1:3,原来丽丽这样的学生是一个老师教三个学生!
我想起陈校长的那句话:不带这么玩的!
到底谁在玩谁?!
可是,知道真相了又怎样呢?我再也不想面对那些人了。
……
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我就借调到教育局人事科上班了。听表哥说,就是填填表格之类的活。
我很满意。
再见,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