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弟弟

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我那时候还在上初中,我弟弟比我小几岁,刚刚去学前班。我是家中长子,弟弟出生后,母亲偶尔会念叨几句喜欢女儿,知道疼人,照顾她,老了还能有个说心里话的。弟弟小时候很贪玩,但是很听话,和别的孩子比起来,总显得沉默很多,喜欢看动画片,那时候我们总是会因为看哪部动画片而吵架,现在想起来,也是很有趣的回忆。

弟弟的胆子很小,怕高,怕黑。那时候我们两个睡一个床,床是依墙而放的,弟弟从来都是睡在挨着墙的那一面,我睡在外面,因为弟弟很害怕,总觉得床底下藏着什么。弟弟睡觉很安静,不会踢被子或者乱动,而我睡觉不老实,总是滚来滚去的,时常半夜睡着睡着,就掉到床下来了。每次我和弟弟说换位置,他都不肯,甚至会为了睡在里面,答应不再和我抢遥控器。

弟弟还很怕黑,半夜想去厕所,总要等到实在忍不住了才去,他的床头永远放着一个手电筒,每次睡觉前,他都会检查手电筒电量是否充足,灯泡有没有闪。弟弟怕黑的主要原因是他很怕鬼,有一次他翻看我带回来的鬼故事书,吓得半夜不敢睡觉,一整晚,他都一直抓着我的手,手心里全是汗。

弟弟还很怕高,他不敢和朋友们去爬山,就算是那种修建有阶梯的山也不敢,他也不敢翻墙,光是看一眼,就吓得不行。他也从来不去玩滑梯,每到活动课的时候,他都很紧张,生怕老师带着他们去滑滑梯。弟弟从小到大唯一一次滑滑梯是他的美术老师带他滑的。我见过弟弟的美术老师,是一个有着椭圆形的脸,梳着长马尾,会温柔的笑的女老师。后来弟弟把这次滑滑梯画成了画,毕业的时候,悄悄的放在了美术老师的桌子上。

那时候,每个暑假,我和弟弟都会被送到乡下的姥姥家,父亲和母亲一人骑一辆自行车,父亲载着我,母亲载着弟弟,从镇子里出来,沿着土路,一路往南,路两边是很高很高的白杨树,叶子又大又绿,树干又高又白,白杨树再往外,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麦田,有人在里面忙碌。那条路上有很多碎石,路面也不平整,车子有时候抖动的厉害,我坐在父亲后面的车座上,看到弟弟紧张的抓着母亲的衣服,手攥的通红。

弟弟那时候害怕去姥姥家,因为他害怕过河。去姥姥家要过一条河,河很宽,水很急,桥很破。桥是用简陋的水泥板搭建成的,桥很高,一块一块水泥板排过去,两块水泥板中间有很大的间隙,两边没有扶手,空荡荡的。弟弟是惧怕这座桥的,从讨论去姥姥家的那天开始,弟弟就开始担忧起来。每次过桥,弟弟总是紧紧的抓着母亲的自行车后座,他害怕的想闭眼,可又不敢闭眼,我告诉他千万不要往下看,眼睛要一直盯着前面的我。

弟弟喜欢姥姥,弟弟也喜欢姥爷,母亲每次念叨弟弟不愿去姥姥家,我心里都知道,弟弟只是怕过河罢了,弟弟是喜欢姥姥家的。那里不仅有姥姥和姥爷,还有大片大片望不到边的玉米和高粱,还有家门口那条清澈的小溪,河套里有很多鱼,山里有很多野菜,雨后有一大片一大片的灰色的蘑菇。

姥姥会在夏天的时候做很多咸菜,足足有六七种之多,弟弟特别喜欢吃姥姥做的咸菜,他会把每种咸菜的名字都记下来,吃的时候,一个一个替它们报数,然后一碟一碟端上来。弟弟最爱吃的咸菜是“青洋柿子拌尖椒”,这是只有姥姥才会做的美食。姥姥把番茄叫做“洋柿子”,我和弟弟也这么叫。这道咸菜必须用还没长熟的青洋柿子才行,因为只有没熟的洋柿子才酸的够劲。

把新鲜的还没长熟的洋柿子从柄上摘下来,横切片,竖切丁,剁成碎末,新鲜的尖椒去子,脱筋。尖椒去子的时候,只手握住尖椒,右手用力把尖椒柄按进尖椒内里,咔嚓一声之后,往外一拔,尖椒子就被轻松的取出来了。把脱了子的尖椒横着从中切为两半,小心的把尖椒筋剔掉,尖椒最辣的地方就在于子和筋的部位,把这两块去掉,尖椒辣的程度则刚刚好适合小孩子吃。

尖椒末和洋柿子末混合在一起,搅匀,稍稍放一点盐进去,就可以吃了。盛一碗刚捞好的米饭(姥姥姥做的米饭都是捞的),趁着热气,蒯一勺洋柿子拌尖椒盖在上面,一口吃下去,酸酸辣辣的,弟弟一次能吃两碗饭。

姥爷身子挺拔,走路很快,干活麻利,力气大。姥爷莳弄了很多花,院里,檐下,廊下,哪都有,按季更迭,都长得很好。我记着有有牡丹,有月季,还有栀子,窗台边也有花,是芦荟,屈曲,和百日草,放农具的屋子檐下有三个大水桶,桶里没有水,全是花,是夜来香,大丽花和串红,串红开花的时候,把中间的蕊摘下来,可以吃,特别甜。

姥爷还有一个巨大的铁做的大喷壶,壶口如莲房,弟弟喜欢和姥爷一起浇花,姥爷用大喷壶,弟弟用小喷壶。

姥姥家门口有两块巨大且平的石头,这么大的石头,也不知是哪里搬来的,想必当时一定费了很多力气。夏天的时候,吃过晚饭,天还没黑,我们就会去外面的石头上坐着,石头晒了一天,坐起来暖烘烘的,舒服极了,姥姥会说点村子里的事,说说庄稼,说说南门菜地,说说天气。有一次,和同村的人聊天,说道母亲还在怀弟弟的时候,特别喜欢吃辣的东西,四邻八舍都说母亲怀了个女孩,好福气,女孩最会照顾人了,可没想到,生下来又是个男孩。弟弟没有说话,因为他正忙着如何在五虎棋(一种棋类游戏)里战胜表妹,像是人们在谈论的根本不是他一般。

弟弟六岁那年,学前班就要上完了。母亲那时候在镇上的一家啤酒厂上班。我们那个镇子不大,四面环山,被一条河从中隔成两部分,这条河叫锡伯河。连通两边的桥叫锦四桥,桥的北面,叫河北镇,桥的南面叫河南镇,我家住在河北镇,啤酒厂在河南镇。锦四桥是一座老桥,建了很多年了,桥两边扶手的油漆已经开裂,每次走在上面,有货车经过,我都担心桥会突然断掉。

那年夏天,雨下的很急也很大,母亲下班时正赶上大雨,没带伞,困在厂子里出不来。弟弟穿上小雨靴,撑一把伞,又带一把伞去接母亲,走到锦四桥的时候,弟弟有些害怕,锦四桥的中间是走车的,很宽敞,桥内侧大概有一米见宽的地方是行人走的,很窄,锦四桥是拱桥,越走越高,弟弟拿着两把雨伞,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前面,嘴里一直念叨着“往前看”“往前看”,左边是锡伯河,是湍急的河水,右边是一辆辆飞驰的汽车,弟弟慢慢地往前走,雨打在脸上也不敢擦。

等弟弟走到啤酒厂,见到母亲的时候,一边把雨伞递给母亲,一边跟母亲说,男孩也可以照顾她。

很多年了,每次母亲和别人说起这件事都还会流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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