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海阳
1
雍熙元年,正月初七,我奉开封府内务司的命令,去西京侦办一件人口失踪案。
案件由司尹大人亲自督办,但对案情细节他却只字未提,只是临行前交我一个办案手谕,很神秘,要我一定到了洛阳界才能打开。
不过即便他不说,我对这案子应该也能猜到大概。
根据我的经验,能在新年里劳动司尹大人,并让他亲自督办的,绝不会是什么寻常人家。如果案件发生在京城之外,又是在未经开封府衙初审的情况下直接转给了内务司,那事主恐怕十有八九还是位皇族。
西京目前仅住了一位皇族,就是魏王赵廷美。
魏王曾作为储君执掌开封府,手下门客众多,其中自然不乏善办案者。我想司尹大人一定清楚,魏王府就算发生了案子,应该也早有定断,只是无权处置才会报给内务司。就是说其实我跑这一趟算是闲差,只需到了地方,见过魏王,再把人犯和卷宗带回即可。
心中有了计较,我便不再耽搁,连夜催快马一路奔西京而去。在京城呆这几年,为官之道我还是多少了解一些。此趟虽为闲差,但积极恭谨的态度要做足。想那魏王虽暂时赋闲在家,但毕竟是太宗胞弟,说不上哪一天就东山再起了。
到了西京,府衙吴大人出面接待了我,他没有多废话,直接带我去了魏王府。果然是魏王家里出了案子,这一点倒是与我的猜测基本相符,只是没想到,案子的嫌犯竟然是御上钦封的王妃。
2
西京作为陪都,又是数朝国都旧地,其格局气势自是恢弘,直逼大都汴梁。而与之相比,魏王的府宅反倒有些破败和萧条,虽屋宇百进,院套成群,看上去却鲜有人打理,残雪落叶随意堆放,有些窗棂竟然透着风。
我到王府时已经傍晚,被安排住在别院客房。 魏王府分内府和外院,我住的地方距内府还有一段距离。总管陆元临走时交代,晚上好好歇歇,明早王爷会接见。送走了陆元,我无所事事,随手打开司尹大人的手谕,却只见到四个字,“断瑶为妖”。
第二天一早,我跟着陆元到议事殿,见了魏王。
其实早在三年前,我便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的魏王正当得意,行事乖张,朝中很多官员都是畏之如虎,敢怒而不敢言,据说刑部侍郎更是与他几次堂上交锋,均败下阵来。
此番再见,我却几乎认不出他了。在我面前的人,眉目低垂,面色暗淡,眼中满布红丝。也许是宿醉的原因,他坐在堂椅上还有些摇晃,他的手紧握着堂椅扶手,手指关节因为用力,泛着失血的白色。
魏王并没有多说,仅是简单见礼,又交代陆元配合我查案,便挥手让我们离开。我掬礼退行到门口又被叫住。魏王抬起头看我,口中轻轻说了句话。
“一定……要救瑶妃!”
我请陆元向我介绍案情,陆元想了想,又叹了口气。
“这件事要从月前说起……有天早上,下人们突然在内府湖中发现一具女尸,死者是内府的使唤丫头,名叫墨香。按说死了个下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这个墨香的死状却有些恐怖,一时间在王府上下传得沸沸扬扬,后来……”
“怎样的恐怖法?”我打断了陆元的继续,希望讲得详细些。
“那一次我在外办事,只是回来后听人转述,说是人虽然从湖里打捞出来,验尸却不是淹溺而亡。死者两目圆睁,便溺失禁,却又没有外伤和中毒症状,只是……胆却破了,胆汁流满了整个肚腔。”
“吓死的?”
“看情形倒是像……”
陆元停了一下,见我没再继续追问,便接着说道:“后来,府里面便开始怪事频出。先是两个巡夜家丁离奇失踪,大家起初以为是开小差跑回了老家,也都没太在意。哪知道去老家找了也不见踪迹,反倒又有几个家丁丫鬟也陆续消失,情形都差不多,都是在夜里突然人就没了。于是府里面开始流传各种谣言,说是有妖祟半夜食人,还有人声称见到了鬼……”
“可查到什么眉目?”我想起路上的猜测,偌大个魏王府,遇上这种事绝不会毫无动作,否则也不会拖了一个月才上报。
“我先前倒找府衙的人过问了一下,也把王府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人没找到,却发现了些奇怪的东西……”
“什么样的奇怪东西?”
陆元停住脚步,深吸口气,恰好我们已走到个仓库模样的房子门前。他掏出钥匙,开了锁,推开,一股异味扑鼻而来。
3
我这一生从未见过这么多的家畜尸体,大到羊犬,小到鸡雀,足足摆满了半个仓库。而每一只的脖子上都血肉模糊,像是被什么动物撕咬后吸干了血。
“这些家畜都是哪来的?”我强抑着恶心,匆匆退出了门,喘息了好一会才缓了过来。
“我们搜到瑶妃的房间,在她床下有个地窖……”
“王爷的正妃……瑶妃?”
“正是!”
“说说这个瑶妃吧。”
“瑶妃娘家姓高,父亲是前太师高淮。瑶妃十年前嫁给王爷,是正式受太宗册封的王爷正妃……自从发现了瑶妃房里的秘密,王爷的心情就一直不怎么好,还命令我们不许插手,直接把案子交给了开封府。至于更多,小的也不便详说,瑶妃此刻正看管在她房里,大人亲自去问好了。”
早前我听陆元提起,魏王除正妃外,另有偏妃十一人,分居在不同院落,没想到堂堂王爷正妃的居所,竟是最不起眼的一个。我随陆元走了很久,终于在一处小院前停下来。小院位置偏僻,离王爷起居主殿很远,即便坐车来这,怕是也得一炷香的功夫。
陆元见我面露奇怪神色,摇摇头,却没有说话。
宅院门口有两列家兵看守,另有一队人在附近来回巡查。我们推门进去,院里也有家兵。与门外那些不同的是,这些人都面露紧张神色,两眼盯着院子正中一个厢房,仿佛担心里面会窜出什么怪物一样。
4
厢房便是所谓的王妃寝殿,与寻常民居并无不同,甚至还要简陋些。我与王妃之间本有一道纱帘,但因门窗不严,屋内总是有风,将纱帘一阵阵扬起。王妃索性挥手,口中说道:“戴罪之人,哪里还有忌讳可言,那东西撤了吧,晃得心烦。”两旁侍奉丫头抬头看了骆总管一眼,见他点头,便在旁边搬了个镂空的屏风摆上,然后撤掉了纱帘。
我欲行拜见之礼,也被王妃阻止。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的来意。”
“好。”我仍旧拱了手。
“那下官就问了,方才闻听王妃自称戴罪之人,下官想斗胆问一句,王妃究竟是犯了何罪?”
镂空的屏风,其实仅是个摆设,起不到任何遮蔽的作用。从我这边看过去,有一个三十左右的妇人端坐在暖阁边,衣着得体,仪态端庄,那满头龙钗凤珮衬着的,却是一张毫无生气的脸。
传言瑶妃美冠天下,颦笑之间可降飞鸟。而眼前之人,美则美矣,却美得像一幅尘封多年的旧画,惊艳而斑驳。
我一下想起了魏王的神态,心里暗自思忖,这两人都如此倦怠和颓丧,居住得又如此远,该是怎样一种夫妻关系?
王妃听我发问,神色冰冷,淡淡说道:“相信来之前,陆元已经跟你讲述了事由,那依大人之见,又该定我为何罪呢?”
“下官不知,也不敢!”我故作惶恐,面对王妃,该有的姿态还是要有的。
王妃叹息一声,低垂下眼眉。
“你也别绕圈子了,我知道现在纵有百口也是辩驳不清,你爱怎么断就怎么断吧,不过想要我亲口承认害人,却是别想。”
“不敢!万万不敢!”我和陆元同时告罪,王妃并不理睬,继续说着。
“我也知道,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我。失踪的,都是曾对我不敬的丫头和下人,又都是恰好与我发生了争执,当夜便出了事。前几日在我房中发现了地窖,又弄出那些邪里邪气的东西来,岂不正表明,我便是这一切事情的罪魁祸首?”
“那……王妃可有什么解释吗?”
“没有!”
5
离开了王妃别院,我向陆元告别,说想一个人在附近走走。
陆元一脸惊愕:“这里可是内府……”
我抱拳:“只是想对周边环境熟悉一下,顺便理一理思绪,就不劳烦你陪了。”
陆元还想说什么,被我连连推撵。“放心,不会滋扰王府家眷的,再说,每个院子不是都有家兵把守?我即便想滋扰也不可能。”
陆元犹犹疑疑地走了,剩下我独自一人,开始在王妃的院子周围闲逛。刚才和王妃叙话时,旁边的一个丫鬟几次偷偷向我使眼色,因此我借故支开陆元,猜测会有意外的收获。
果然,我还没绕上几圈,围墙边的一棵老槐树上突然伸出个脑袋。我没想到她竟是以这种方式出现,吓了一跳,却见她对我连连招手,只好靠了过去。
“再过来点!站到树下来!”
那丫鬟蹲在一个枯树杈上指挥我,我正懵着,突然一个黑影砸了下来,被我顺手抄住,竟是那丫鬟。
“你这是做什么?”我有些发怒,一抬手又把她扔在了地上。
丫鬟似乎也吓得够呛,脸色有些发白,坐在地上揉着被摔疼的屁股,过了半天才说话。
“我……我不是故意的,哪知道竟然会掉下来。我只是想让你近一点,说话声便不用太大,免得被那些家兵给听了去。”
丫鬟仿佛一下子想起找我的事,脸上又堆上了笑。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你果然来了!”
“你找我到底什么事?”我本想伸手搀她起来,一想还不知她有什么目的,便收了手,退后一步,淡淡问道。
丫鬟并不在意,自己爬了起来,一面掸着身上的土,回头对我说道:“我叫茗香,是娘娘的贴身丫头,跟着她有七八年了。”
“你想说王妃的事?”
“是啊!我要替娘娘说两句公道话。她们别人不敢说,我可不怕!”
6
茗香拉着我,一路跑到个僻静的角落。
看她对我毫不设防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我沉下脸,语气也变得冷峻。
“你可知我是朝廷命官,你竟然对我如此放肆,成何体统?”
茗香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嗤笑道:“你既然是朝廷命官,何必要吓唬我一个小丫头?再说了,你若是不想见我,何必留下?要是不想跟来,我一个小丫头又怎能拉得动你?”
好吧……我并不想跟个丫鬟争执什么想与不想的问题,便转换了话题。
“你怎知我会看懂你的眼色而留下?又想和我说些什么事?”
“我并不知道……”
茗香的眼珠一转,接着说:“不过你是我这一年来见的唯一外人,据说又是专门来查失踪案的,所以我得碰碰运气,总不能任由我们娘娘被这整个王府的人欺负了。”
“那你就说说吧!”
“好!但你要保证不会传出去是我告密!”
“我答应你!”
茗香得到许诺,似乎放下了心,她压低声音说道:“我觉得,王府里有人设计陷害我家娘娘!”
“是么?”我未置可否,她又继续说:“你想啊,我家娘娘人那么好,又那么善良,明明自己是正妃,被那些偏妃们欺负了也不出声。到后来连一些不开眼的奴才,都不把她当回事了……”
“会有下人欺负王妃吗?”
“从前是没有的,那时我家娘娘的父亲还在位,娘娘跟王爷的感情也好,他们当然不敢,巴结还来不及呢。不过后来娘娘的父亲入了狱,说什么参与谋反。娘娘伤心,便自己躲远了,免得人前闲话。慢慢地,王爷也疏远了娘娘,甚至一年里连娶了好几个偏妃……”
我不想茗香将话题扯太远,便问道:“你能说说关于死的那个丫鬟吗?”
我想既然她们同为丫鬟,也许从茗香身上,能问出些什么。
果然,一提起那个丫鬟,茗香便十分的气愤难平。
“你说墨香?她活该!”
“此话怎讲?”
“墨香本是娘娘的衣冠丫鬟,娘娘待她一直不错。可那贱婢势利,见娘娘不再得宠,便偷偷跑到王爷新纳的宜妃那儿去了。娘娘找宜妃要人,反被宜妃一通羞辱。也不知那贱婢和宜妃交换了什么条件,竟然让宜妃如此袒护她!”
“那你可知道墨香是怎么死的?”
“还能怎么死?她答应宜妃的事情没有做到,被人家给害死了呗!”
“不要胡说!你可有证据?”我正色道。
“那还要什么证据?墨香跟了宜妃后,便时不时潜回来打探消息,更是在我们跟前各种造娘娘的谣。我们都防着她,不给她机会,那贱婢没法在新主子面前邀赏,反而丢了性命。”
“你是说这些所有的事,都是宜妃在陷害你家娘娘?”
“其他的我不知道,但宜妃一直针对我家娘娘,却是我看在眼里的。宜妃正得宠,在府里面的势力也大,想做什么事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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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陆元提出,想看看那个地窖。陆元有些为难,毕竟王妃还没有被废黜,让我一个外官进去寝殿本已僭越,再四处查看,不合礼数。没想到王妃却答应的很痛快,只说既然是查案,那便查吧,她若遮遮掩掩的反而落人口实。
我等在院外,待王妃移驾他处,才由丫鬟领着进入寝殿。丫鬟正是茗香,见四下无人,她突然转身瞪视着我,两只手也叉在腰上,像一只斗鸡。
我不禁好笑:“你这是做什么?谁又惹到你了?”
“是你惹我!原来我上次专门找你,全都白说了!你不好好去审那害人的人,反而跑这边来欺负我家娘娘!”
“我只是查案,何谈欺负呢?”
“我都说了,娘娘是好人,你还不信?现在又跑来翻娘娘的寝殿,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既然派我来查案子,总要四处看看吧?难道只凭你一人之词,我就要回去结案?”
我也有些气恼,说话便带了些语气,茗香被噎得住嘴,想了半天,负气道:“好好好,你查!看你能查出什么来?趁娘娘外出,找人挖这么个破洞,再扔几条破死狗,难道娘娘便真成了妖怪不成?”
我心里一动,问道:“你说王妃外出?她经常外出吗?”
“那倒没有,只不过每逢初一十五,总要去庙里烧香的,来回也不过个把时辰。除此之外,娘娘都是呆在房间里,很少出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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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我来到王府已经多日。期间在陆元的带领下,我查看了王府各处,询问了所有下人,甚至还走遍了西京城里的各个角落,却丝毫没有失踪人员的消息。
失踪的人找不到,我便没有证据,若仅凭满屋子的动物尸首,想去定一个钦封王妃的罪,几乎是绝不可能。我决定行一步险棋,堂审茗香,请王爷和王妃会审。
会审大堂就设在魏王府后殿,魏王居中,我和王妃下首分左右落座。我向王爷王妃分别告了罪,然后挥手让家兵带上茗香。
茗香本站在候堂的人群中,听我喊她名字,又被人挟着手臂带到堂前,顿时有些惊惧,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我,仿佛不认识了一般。
我习惯性端起惊堂木,想了想又放下。
“王府丫鬟茗香,你可还认得我吗?”
茗香刚要发作,抬头看眼王妃,又跪了回去。
“认得。”
“认得就好,那我问你,那天你跟我说过的话,可还敢在堂上再说一遍?”
茗香一下张大了嘴巴,脸露慌张,喃喃道:“什……么话?”
我微微笑道:“你说王府里有人处处针对王妃,整件事都是她在设计陷害你家娘娘的那些话。”
堂下突然响起一阵低低的喧嚣声,我移视线过去,见候堂的人群都在交头接耳,仿佛炸了锅一般。
“我……没说!”茗香脸白如纸,看向王妃,而王妃的视线却瞥向了魏王。
我决定再加一把火。
“你可知道,有些话不能乱说,说错了是要掉脑袋的!那天你找到我,说王妃在府里受尽欺负,所有的下人都对她极为怠慢。你还说,所有的事其实都是宜妃做的,是她在陷害你家娘娘,你可承认?”
候堂的人群中突然一声惨呼,紧接着一名打扮妖冶的女子连跑带爬冲出来,跪倒堂前,冲着魏王连连磕头。
“王爷明察!王爷明察!宜媚冤枉啊……宜媚只是与王妃不太走动,谁知有人怀恨,竟然这样诬陷我……”
宜妃一番痛诉,哭得是梨花带雨,肝肠寸断。魏王似乎不忍,亲自下堂将她搀扶起来,安抚一番,又找人送她回去休息。
经过这么一闹,堂下更乱了。我转过头,恰好看见茗香眼神怨毒,那目光几乎能把我身上的肉剜下来。
我向魏王和王妃分别抱拳:“王爷,王妃,我们继续吗?”
魏王眼含深意,轻轻点了点头。王妃则面无表情,冷得像一块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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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茗香!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当着王爷王妃的面,把那天说给我的,宜妃如何与墨香合谋设计王妃,失败后又如何害了墨香性命那些事,重说一遍。当然,你还需拿出证据来!二,如果拿不出,你便自己承认诬陷。所有的事都是你杜撰出来,是你自己想害宜妃,免得连累你家娘娘!”
我终于拍下了惊堂木,一声脆响后,茗香仿佛浑身没了骨头,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嘴唇颤抖。
“你……你冤枉我……我根本不是那样说的!你想害我……好!那我承认便是……是我……”
“够了!”王妃突然长身而起,几步走到魏王面前。
“够了,廷美,停止吧,夫妻一场,何必苦苦相逼!”
魏王抿着嘴,并不出声。
“茗香只是个丫鬟,口无遮拦,别再为难她。你要的无非是我御赐王妃的身份,我遂你意,让出去便是,何苦弄出这么多事情,寒了人心。”
魏王闭上了眼睛。
王妃凝视半晌,转身又走到我面前,带着一脸的鄙夷。
“你逼我招供,那我给你供词便是。请记好,我,赵氏高瑶,承认使用妖术,伤人人性命,如今认罪伏法,任凭发落!这样可以了吗?”
说罢,不等我回应,转身拂袖而去。
我看向魏王,他仍闭着眼睛,正有一丝血迹沿他紧抿的嘴角滴落下来。
正月十五夜,落了大雪,西京城里放了花灯。
我爬上内城墙,遥望西京繁华,满眼皆是红彤彤的节灯和赏灯嬉闹的人群。
城墙上还有一人,提了一壶酒,倚着垛墙,一口口地喝着。
“你知道吗?我曾与瑶妃甚是恩爱……”
我点点头,没说话。
“那你可知道?我常半夜去偷偷去瑶妃的院子,只想远远看她一会……那个丫头便是深夜潜入,结果在湖边遇见了我,活活吓死了……”
我仍没说话。
“此番,要多谢你!”
魏王站起身,摇摇晃晃走了。我站在他身后,左侧繁灯如锦,右侧颓然若殇。
这一刻,魏王府里漆黑寂寥,如同一座死城。
10
第二天,我向王爷辞行回京,顺便带上了案卷和证据。
案卷平整放好,揣在背囊里,而证据则捆了手脚,塞了嘴巴,被我横放在马背上。
一路出了洛阳界,我停下马,给证据松绑。她连嘴里的塞布都未及摘,便抬腿向我踢来。幸好我早有防备,闪在一边。
茗香尝试几次,都没成功,突然坐倒地上,大哭起来。
我却在一旁促狭地笑,问她:“你哭什么?”
茗香抬头,恨恨地看我。
“我以为你是好人,什么都跟你说了,没想到你比所有人都坏!为什么要害我家娘娘?”
我故作叹息一声。
“你觉得我在害她,可我其实在救她。就如同所有人都觉得魏王薄情寡义,抛弃了瑶妃。但他实际爱她至深,深入骨髓!”
茗香抬起了头,脸上还挂着泪珠,一副完全不能相信的表情。
我继续说着:“那天去查看地窖,我便确定瑶妃是被人陷害了。我发现那地窖并非一次便挖掘成功,断续挖掘的痕迹很明显。联想到你说瑶妃初一十五要出门一个时辰,我几乎可以断定,定是有人趁她出门才来偷挖地窖。只是一个时辰的时间远远不够,每次还要留出起码一半的时间恢复地面和整理屋子,好让你们无法察觉,因此才会造成那样的挖掘痕迹。”
茗香似乎听得入了神,没有说话。
“于是我就想,这整个王府里,谁有能力如此频繁的大兴土木,却又不被察觉呢?答案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王爷!除了他,别人都不行。因为王爷如果想做这件事,并非没人能察觉,而是没人敢察觉。”
茗香点了点头,似乎开始有一些相信。
“难道其他的事也是王爷做的?是为了陷害娘娘?可王爷为什么要陷害娘娘呢?他既早已经不喜欢娘娘,一直冷落她就好了,何必害她?”
我没回答,继续着我的推断。
“我又暗访了西京的集市,还有那些失踪人员的家里,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
“什么样有趣的事?”茗香的思绪明显被我吸引,忘记了刚才的疑问。
“那些下人失踪后,家里人却并不如何着急,也没来王府吵闹,这不是很奇怪?我还查到,陆元上个月采购了大量牲畜,可那段时间里王府并没有什么宴席……”
“你是说……是陆元把那些家畜的死尸扔在娘娘房里吗?”
“嗯!他也许还找人弄坏了瑶妃寝殿的门窗,目的是掩盖那些家畜尸体的味道。”
“啊!”茗香一拍脑门。
“我说娘娘房里的窗子怎么突然就坏了,还迟迟没人来修理!我只当是那些奴才们欺负娘娘……就是说,那些尸体在娘娘床下,正经放了些日子?”
“是的,运送尸体只能赶在初一或十五,而陆元却要先做足了戏,找个合适的机会才能把这事揭开……我打听了一下,陆元与瑶妃毫无仇怨,而且他要做这些事,还让十几个家丁都失了踪,想要瞒住王爷绝不可能。那原因就只有一个,他是受王爷指使。”
“我想起第一天见王爷,是在他宿醉之后。当时他脱口而出说了一句话,要救瑶妃!但看他后来的作为,还有各种证据都表明,王爷分明处心积虑在害她,这岂不是很矛盾?所以我那天想了个办法,要试试他。”
“什么办法?”
我笑笑没出声,茗香突然醒悟过来。
“你是说……审我?”
我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是啊,王爷太深沉,瑶妃太冷静,陆元又太精明,从他们口中根本问不出有用的东西……”
“你的意思,就我比较傻,容易骗些是吗?”
茗香鼓着腮,明显生气,却没有大声喊叫,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也不是,我只是在想,你如此维护瑶妃,你们主仆的关系一定不错。”
“那是当然。”茗香白了我一眼。
“所以我故意折磨你一下,看看瑶妃的反应,会不会沉不住气。如果瑶妃沉不住气了,王爷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那你看出什么了?”
“证实了我的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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茗香有些不耐烦,瞪着眼睛嚷道:“拜托你别兜圈子了好不好?能不能爽快点,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猜的?”
“好吧。”我正色说道:“我一直相信第一次见到王爷,他是真情流露。也相信后来的所有事情,都是他做的。但这样又自相矛盾,太不合理了,除非……”我沉吟着。
“除非什么?你再这样吞吞吐吐我就不听了!”茗香口中说着不听,我分明看见她把耳朵又凑近了些。
“除非王爷有不得已的苦衷,除非他想逼瑶妃离开自己,却是为了保护她。”
“怎么会这样?王爷会有什么样的苦衷呢?”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也许是王爷觉得瑶妃已不再适合活在王府中,想让她远离嫔妃间的争权夺利,还她平凡安稳的生活吧……”
其实我心里还有另一个猜测,却没有跟茗香说起。
“不过,想通了这点,很多不合理的事就都有了答案。”
“比如呢?”
“比如,本来不太复杂的案子,又是王爷家事,却非要交给开封府内务司审理,这不是很奇怪?还有件奇怪的事,我从汴梁出发之前,司尹大人给了我手谕,要我把瑶妃断为妖祟。因此我猜这一切,都是王爷主使,他是在做给某人看吧?”
“哪个某人?”
“当然是那个有权罢黜王妃身份的人……”
“是……皇上?”茗香大惊道。我没回答,继续说:“再就是那些家丁丫鬟,好好的突然就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偏偏他们的家人却毫不难过。所以我断定,那些家丁丫鬟,先是故意找茬跟瑶妃争执,而后又神秘失踪,大概也是王爷故意安排的。也许他们已经聚在了某处,只等瑶妃被废黜,扫地出门,便可以继续伺候她了。”
“碧闲山庄?”茗香脱口而出,我赶紧转身。
“别说!我什么也没听到,也什么都不知道!”
回过头时,茗香已泪流满面。
“王爷……真是用心良苦……”
“是啊!”我也叹息着。
“为了瑶妃能全身而退,王爷上下打点,筹谋策划,做了好大一出戏。为使瑶妃能甘心离开,他又早早扮演起薄情寡义的负心人,背负骂名,如此深情,世上罕有!”
“为什么说全身而退?”茗香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我已回身上马。
“还是想想到了开封府,你该怎么说吧。”
“……不能说娘娘是无辜了吧?”
“当然不能!虽然没有确实证据,但她已亲口承认,她就是那个导致下人失踪的妖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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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开封府,我将案宗交上,并附茗香的检举证言,指认瑶妃妖术惑众。司尹大人貌似很满意,连夜上报,一路上达天听。
由于只有供词,却苦无证据,皇上有些难以决断,便在早朝时与文武百官商议。刑部侍郎谏言,自建朝以来,并没有任何一条法典提及妖术害人的判罚。而且所谓妖术害人,也仅仅凭的一纸口供,并无实物证据支持,贸然判决,恐难服众。不如削去皇族身份,贬为庶民。众大臣附议。
又过了两月,皇帝突然重翻旧案,诏魏王赵廷美结党营私,伙同高淮,卢多逊等人密谋造反,责贬至房州。家人株坐,全部发配充军。
半年之后,魏王忧郁成疾,吐血不治,三十八岁卒于房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