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西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在还没有通火车的时候。它的遥远、它的高海拔、它的缺氧、它的紫外线等等,都需要拜访者有一定的心理和生理准备。所以大多数人都是在经过深思熟虑、充分准备之后才去西藏的。
可我和诗人曾凡华,是在完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被一步步诱惑去的。我们先到敦煌,然后准备返回兰州再去青海。可到敦煌一看地图,不禁犹豫起来,从敦煌直取格尔木,一天就可到达,若再返回绕行,岂不耗时费力?于是我们直接去了格尔木。
到了格尔木,原本想看看青海湖,就取道西宁,然后返回兰州的。可在地图上一看,格尔木就在西藏边上,只要你伸出手去,便可以与西藏相握。这样的机会,想必谁都不会轻易放弃的,何况西藏的诱惑之于文人,就像一座金山之于商人,根本无法抗拒。
于是在一个落叶纷飞的秋天,在青藏兵站部,我们临时决定去西藏。同行的还有兵站部王玉杰副部长带领的工作组,以及《解放军报》女记者李健。
上 线
青藏官兵把走青藏线叫“上线”。这是一个专用名词,青藏高原有三条线,第一条是公路线,第二条是输油管线,第三条是通信线。官兵们就把走青藏路统称为上线。
我们上线那天,下了一层薄薄的雪,刚好把土黄色的格尔木染白。车子刚一启动,司机小赵就打开了录音机,李娜开始唱《青藏高原》。这是他特意录制的,整整一盘磁带全是这一首歌。只要把带子放进去,不用换,李娜就能唱一天。
在青藏高原听这首歌,和在内地的感受完全不同。每一句歌词都能在这里得到印证,每一个音符都伸手可触。我突然发现,当你走向青藏高原,看着满目山川以及雪原冰峰时,才能真正理解它的词曲,才能真正理解演唱者的声音和情感。
我们坐的是辆面包车,车上的人都会唱这首歌。我们便跟着李娜唱起来。工作组由兵站部机关的参谋干事助理员组成,他们都是老青藏老高原,对这首歌比我们理解得更深,唱得也更动情。
李娜的声音飞出窗外,在空中穿行。我们的声音追随而去,变成了一只只高原雄鹰……
因为雪,那天一出发车就走得很慢。但我还没觉着怎么走,昆仑山口就到了。这太出乎意料了,在我的心目中,昆仑山口是多么的遥远啊!可几乎是眨眼工夫,它就出现在面前。
望昆仑,冰峰林立,云升雾起,似梦似幻。伟人毛泽东的诗句仿佛出现在眼前:“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人站在高处,感觉真的不一样,心胸豁然开朗,境界陡然提高。俯身向下,一览众山小,似乎一挥手,就真的能让环球“同此凉热”。
我把目光收回来,放到路边那尊雕塑上,它巍然屹立着,使我很自然地想起了慕生忠将军。
在格尔木时,我们曾参观了他的那栋二层小楼,那是当年格尔木惟一的一座楼,如今已淹没在更高的楼群中。
我们还去祭奠了当年倒在青藏线上的烈士,他们躺在荒草丛中,风一吹,蒿草忽高忽低,墓碑时隐时现。兵站政治部李海乾主任拿出一瓶五粮液酒倒在墓前,又把香烟点燃。
他们在格尔木撑起一顶顶帐篷,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就修出了一条举世瞩目的青藏公路。
如今,我们就走在这样一条用血肉之躯筑成的天路上。
司机小赵对这条路太熟悉了,他曾开着大车跑了18趟,开小车后又跑了12趟。他说,这条路年年要分段整修,耗资巨大,几乎是用100元的人民币,密密地铺过去的。
如今,我们就走在这样一条用人民币铺成的昂贵的公路上。
我们照完相,正准备出发,一个车队过来了。那是兵站部某汽车团往拉萨运送物资的,一辆辆汽车从身旁开过,像一支浩浩荡荡的铁流,气贯长虹,势不可当。
我们跟在车队后面继续前行,小赵聚精会神开车,李娜的歌声依然在山川回荡:
我看见
一座座山
一座座山川
呀啦嗦
那就是青藏高原
……
长江第一桥
沱沱河兵站有座桥,被称作长江第一桥。
车子驶向它的时候,速度慢了下来,我看了它一眼,发现是一座水泥桥。它的样子很普通,和我们平常见到的桥没有什么区别。
但因为它所处位置特殊,所以很有名。加上桥头还立了个“长江第一桥”的牌子,所以到这里来的人都要拍照留影。
我们到的时候,是一个黄昏。在兵站下了车,我就提着相机往桥头走。这时的太阳西斜着,红彤彤地照在桥上。我走上桥,桥面显得很有弹性。仿佛它不是水泥做的,而是沱沱河水做的;仿佛不是冰冷的,而是炽热的。
我蹲下来拍照,这时镜头里出现了一个人。
这使我难以置信。刚刚走上桥时,并没有发现人,怎么一眨眼他就站在了那里,好像突然从桥下钻出来似的。
他是一位藏族青年,裹着一件长过膝盖的皮袄,皮袄上的羊毛泛着白光,在风中微微抖动。他的一只胳膊露在外面,随意地垂下,只一件衬衣御寒,好像全身就那只胳膊不怕冷。
他只给我了一个背影,倚栏而立,向白云深处翘首张望。我不知道他在望什么,但直觉告诉我那“望”里,一定会有内容。
我向他走去,准备和他交流一下。要是能在这里认识个朋友,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可遗憾的是,他只说藏语,汉语一句也不会。他茫然地望着我,我茫然地望着他,都不知如何表达。
我悻悻地离去,但没有走远。
我站在桥的另一头,举起相机,拍远处的山,近处的河,以及不远不近处缭绕的云。
一群羊,把我的目光扯远,又把我的目光拉近。它们雪球般向我滚来,羊群身后,是一位藏族姑娘。她七彩的服饰,像花儿一样开放。
桥上站着的男青年,一直僵硬的身子活泛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也生动了起来。
羊儿走上桥面,像波浪一样涌动。姑娘紧紧跟在后面,头上无数的辫子,如飘飞的黑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
男青年向她走去,近了,更近了,马上就要到一起了。我想,一定会有什么动作出现;我想,一定要捕捉住这个场面。
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惟一可以称作“动作”的,是男青年接过了姑娘手中的牧羊鞭。
他们依偎着往前走,姑娘脸上的幸福,像沱沱河水一样流淌。
他们经过我身旁,男青年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向我笑了笑。姑娘抬眼看他,好像在问,你认识这个陌生人?
我远远地看着他们走远,姑娘头上的辫子又一次映入我的眼帘。那辫子好多好多。
真想上去数一数。可我知道,我不能。
沱沱河钓鱼
沱沱河,长江的源头。
王副部长告诉我们说:“这里可以钓到鱼。”
曾凡华来了兴趣,迫不及待地问:“真的?”
王副部长说:“真的。”
曾凡华又问:“可有鱼竿?”
王副部长说:“没有。”之后又补了一句,“这里只用鱼线和鱼钩,不用鱼竿。”
曾凡华在那一刻激动了起来。我也直到这时,才知道他是个钓鱼迷。
一个士官很快拿来了鱼线和鱼钩,但曾凡华总觉得不够制式,又从旁边找来一根木棍做鱼竿。
我们三个人急匆匆往河边走。天空在渐渐变暗,夜幕即将来临,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天那个冷,地那个冻,风那个寒,我们穿着大衣,戴着皮帽,依然直打冷战。可曾凡华热血沸腾,刚往河边一站,就发誓非要钓到鱼不可。
受他情绪的感染,我也有些兴奋。等他把鱼钩扔进水中,就一直盯着河面。
沱沱河缓缓地流着,冰凌花浮在上面,起起浮浮。我担心是否有鱼,即使有,会不会冻僵了,又能否游得动,能否有力气咬住钩。
鱼竿动了,提起来,什么也没有。鱼竿又动了,再提起来,还是什么也没有。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们已站了20多分钟,不敢大声说话,不敢有太大的动作,生怕把鱼惊走了,生怕前功尽弃了。
手可以插进袖筒,勉强捂着。脚却没有办法,薄薄的一层牛皮,已被寒风穿透,脚先变得麻木,然后就僵硬了。
如果是在别的地方,我早打道回府了。可今天为了“在长江源头钓过鱼”,我得坚持着……后来,可能鱼过意不去了,把钩咬住了。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鱼线猛地一动,曾凡华很有经验地一提一甩,鱼就出水了。
我们提着鱼往兵站走,在路上那条足有一尺长的鱼,已经冻成冰棍了。
我们想,它一定活不成了,就挂在走廊的窗户上。可是吃过晚饭回来,发现它还在动,还活着。
我想它一定是熬不过这寒夜的,就建议把它放掉。可曾凡华坚决反对。原来他在北京每次和钓友们出去钓鱼,都是钓得最少的、最小的。如今有了这条鱼,他就可以改变局面了。他要把这条鱼带回北京,当作在钓友面前炫耀的资本。
你可以在北京钓到最大的鱼,也可以在北京钓到最多的鱼,你甚至可以成为钓鱼冠军,可是,你在长江源头钓过鱼吗?
我相信,只这一句话,曾凡华就可以问鼎钓协主席了。
我看着他把那条鱼裹进塑料袋,装进了旅行包。
他把鱼拿走了,我什么也没有,只好把这段经历留在记忆里。
任 真:甘肃文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1980年入伍,曾任《西北军事文学》主编、兰州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主任。著有纪实文学《边关》、散文集《穿越河西》、小说集《天黄有雨》以及《任真获奖报告文学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