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醉成烂泥的陈顺从同事的顺风车上下来的时候,是晚上十二点钟了。箔市街此时已经没有什么人了。仅余几家店面的玻璃门窗里透着疲惫的光,如老太婆般耷拉着眼皮等待着那并不存在的下一个客人。
街边的老路灯有些岁月了,原本明亮的光已经昏黄暗淡下来。那光太轻,全浮在半空中,沉不到地面一般。陈顺脑子昏昏沉沉的,便感觉有许多小鬼从黑压压的马路里钻了出来,都围着他哭。
陈顺有些恼:“哭什么?!”
“哭你。”
“我活的好好地,要你们哭?”
“好不好你自己知道。”
陈顺再抬头,那些小鬼都顶着自己的脸,五官皱成苦瓜。他心中突然悲怆起来,直想落泪。班也不想上了,家也不想回了,谁都不想见了。
“人过的啊,没劲哎。”陈顺伸出粗糙的手在脸上搓了一下,摇摇晃晃往前迈了几步,踉踉跄跄扶着地坐下,胳膊腿伸开伸直,摆了一个“大”字,竟躺在了马路中央。
“过得什么日子啊,要钱没钱,要房子没房子,还有一家子人要养活。哎,我陈顺哎……”
他的声音在死寂的黑暗中碰撞着断断续续传开,突兀的有些荒凉。
右边有一道明黄的车灯刺了过来。陈顺一眯眼,脑子里突然晃过儿子的面庞。他一个机灵站了起来,一拍脑袋,酒醒了许多:我怎么躺在马路中央呢?不要命了!
幸亏车主刹车及时,没有撞到他,只听“嘶啦”一声响把寂静的黑夜撕开一条口子。
车主从车窗里探出头,面容狰狞地问候了陈顺的祖宗,随即气冲冲地扬长而去。
陈顺定了定,虽然自知理亏,但被人这样骂显然有些丢所谓的男人的面子,也冲着车屁股骂了起来。一直骂到车的影子都看不到了,他才清清嗓子吐出一口痰,哈哈笑了两声一摇一晃地往家里走,消失在黑暗的箔市街尽头。
“亲人们,亲人们,快来开门,看看谁回来了。”陈顺一边敲门一边喊,语气中透着笑意,眼角夹出几道深深的鱼尾纹。
然而屋子里却是另一副情景。
老婆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脸皱的可以夹死苍蝇,耷拉着眼皮,开门骂道:“叫什么叫,你儿子都睡着了。喝成这样回家,还不如死在外面!”
陈顺垂着脑袋嘿嘿笑了两声,小声嘟囔着要见儿子。
“见见见!见个熊!把儿子吵醒了,看我不扇死你!”老婆关上大门,转身在陈顺小腿上踢了一脚。
陈顺进屋瘫在沙发上,老婆端来凉开水,又拿了几个橘子放在茶几上。
“吃了醒醒酒赶紧睡觉,别嚷嚷了。”
她转身要回卧室,又觉得心头烦闷,便出来一边指着陈顺的鼻子一边瞪眼,恶狠狠道:“以后再喝成这个样子看我还给不给你开门,死外面吧!”
陈顺放下杯子,苦笑了两声:“我陈顺哎……”
二
据说箔市街上原本聚的是一些做锡箔生意的,后来大概是行情不好,商人们走的走,改行的改行。到如今,这条街虽然还顶着这个听上去既宏大齐整又工业气息十足的名字,走的却是多元文化齐头并进的路线。
两边灰白的墙壁剥落不少,里面黑褐色的混凝土在爬墙虎一类植物、集装箱铁皮门、破旧蛇皮布海报的包裹缠绕下不时窘迫地露出一些贫瘠的肉体。一间间巴掌大的店里挤进了三教九流的生意。过气的发廊、泛着油渍的小餐馆、黑洞洞的修脚按摩推拿店兼各种水果摊、修车铺、杂货店。整条街载着良莠不齐的人生长在了城北,有些藏污纳垢的意味。
沿着路边一条条又细又窄的石子路进去,是一些刚起好二楼的民居,新起的多是豆腐渣工程,因为据说这条街以后是要拆迁的,两层楼的赔偿比一层要多许多,所以质量就不是那么重要了。一到夜里,这些二楼的小窗里亮起了光,宛如一个个两眼放光得人在翘首以盼。
拆,还是不拆?
要问箔市街居民为何如此关注国家建设,这得从箔市街北头那条东西走向的“避孕一条街”说起。
你若在这里拉住一个行人问这条街原本的名字,他多半会愣上半天。能叫什么名字?不就是避孕一条街吗!咦,不对,它原本是什么路吧?不过也没人会在意这个。
因为,即使有了什么听上去既光明又和谐团结的名字也没有用,那就是避孕一条街啊。
比起箔市街的百花齐放,避孕一条街讲求术业有专供。似乎从刚建起来的时候,这条街上就只有一些挂着夫妻生活牌子的店。巴掌大小,缠着几串红绿彩灯,店里的灯光嘛,也是粉色的,一副大姑娘家羞答答的样子。可惜时间是把杀猪刀,几十年过去了,姑娘都变成了婆子。原本美丽的墙壁尽数剥落,露出红色的老砖,又被马马虎虎地刷上了不均匀的惨白。店里的灯坏了,彩灯直接取下来扔掉,换成白的刺眼的白炽灯。少女隐秘的心事就成了中年妇女大刺刺的闲暇谈资。
没有人会在意这些,因为再过几十年,避孕一条街还是避孕一条街吧。
当然这条街上还有好几家挂着羊头卖狗肉的“洗头光脸”店,白日里镶着玻璃的推拉门是黑洞洞的,一到晚上便亮起了粉色的光,那光虽然是粉色,却没有半分少女的天真烂漫,只有些让人发腻的恶心。
一个穿着黑短裙黑丝袜的女人叼着一根烟坐在店前的一辆废弃三轮车上,散发着劣质染发水气味的黄色卷发垂了下来,盖住半张脸。她的脸和脖子上抹了一层厚厚的粉,仿佛要把皱纹都填平一般,皮肤像放了许久没有穿过的白布鞋,白是白,只是泛着一层灰色的死气。
探头向粉色的屋子里望,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伸开胳膊和腿瘫在铺了席子的沙发上,一动不动看电视,又松又肥的啤酒肚像被切开放在案板上的那没有一丝生命力的肥肉。
这就是避孕一条街。
然而,就像计划生育最严的时候也有人偷生超生一样。避孕一条街虽然主打避孕文化,但仍有一颗精子奋力拱了出来,在自中间一条道往西的部分生根发芽。自此,西街改头换面,摇身一变成了XX金街。
连避孕一条街都能挖出来金子,未来似乎不再是那样的不可期。
箔市街的人们躁动起来,两眼放光地伸长了脖子。
拆!拆!
三
“孩子上学的事怎么办?眼看着小希马上上初中了,咱家这房子又划不进一中。你也知道全县就一中教学质量好,要是小希真进了三中,呆在那种学风下,能考进重点高中才怪呢!”
老婆将盛好菜的盘子“砰”的一下放在菜桌上,也不拿筷子,只是板着脸噼里啪啦如倒豆子般和陈顺抱怨起儿子小希上学的事。
“先吃饭,先吃饭。”陈顺低着头尴尬地笑了笑,伸手去拿筷子。
“吃吃吃!就知道吃!”老婆拍开他的手:“你就不知道想想办法?咱们这么窝囊就算了,你还希望小希以后也这样?他要是上不了好初中,进不了好高中,上哪里去考好大学?别最后混的和你一样!”
陈顺垂着头 不言语。
都怪那该死的初中划区域上的政策。去年开始,全县的初中不再看成绩录取了,自己家在哪里,孩子就被划在哪里上学。以陈顺家所在的位置,小希以后只能去最差的三中。
至于划分的区域,陈顺一想就牙疼。
避孕一条街被中间的一条五米宽的小道一分为二,分别是东街西街。西街就是前面提到的XX金街。XX金街不仅在经济上被政府政策临幸,教育上也不遑多让,被划为了一中区域,而陈顺家,正巧在小道东边的路沿子上。
眼瞅着五米以外的邻居拆迁分两套房,眼瞅着人家家里和小希一起玩大的孩子能上一中,陈顺心里这气哎。
五米,天堂与地狱之间的距离!
“别想着不说话就能糊弄过去,我记得你们单位有个李主任,他弟弟是在公安局工作吧。你看能不能托他找找关系,造几张假的户口页子,我听说去年有这样上一中的。”
“嗯,行。过两天我去他家送送礼。”陈顺拔了口饭,又寻思起来。他性格沉闷,平日里和李主任打交道并不多,就这样凑上去托人家办事的确有些难以说出口。但这也没有办法啊,事关儿子的未来,自己这张脸,才值几个钱?!
“爸爸,爸爸,我今天读了一首诗,背给你听。”
陈顺吃完了饭正坐在窗边看报纸,见儿子小希兴致勃勃地跑了过来。
他呵呵笑道:“我儿子那么棒啊!来,背吧,爸爸听着呢。”
“……从明天开始,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哈哈”听到春暖花开,陈顺忍不住笑出声来。
“爸爸,你笑什么啊?这首诗很好笑吗?”
“不不,诗很好,就是太不接地气。什么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啊,海景房这东西是电视里才有的,咱们家这辈子也不指望能买,”他拉过小希指了指窗外五米处的XX金街:“咱家要是能有一套那里的房子就够了。”
“爸爸,你怎么那么现实啊!人生不仅有苟且和当下,还有诗和远方呢。”小希撇了撇嘴,也没有兴趣把剩下的诗再背出来了。
“哎,还是太小。”陈顺摇着头笑了笑,又拿起了桌子上的报纸。
人到了混沌的中年,就好像失去了做梦的能力,兜来转去只看得到眼下的这一点生活了。虽没有千里眼,却仍可以把单薄的人生一眼望到底。诗和远方,大概是只属于青年和少年的青涩词汇吧。
四
“爸爸,爸爸,我的材料过审核了!”从一中的招生处回来,小希高兴地扑过去抱住了陈顺。
老婆松了一口气:“唉,心里的那块石头总算能放下了。”
陈顺也开心地笑了起来,说:“我就说嘛,肯定没问题的。咱家小希开学之后就要上一中了。不如今晚多做些好吃的庆祝庆祝。”
晚上,老婆炒了一桌子菜,一家三口围着桌子喜气洋洋地吃饭。
陈顺给小希夹了一筷子肉,语重心长地说:“小希啊,你可是咱全家的希望。以后进了一中可要好好学习。赶明考个好高中,上个好大学,给爸爸妈妈争口气。”
“嗯,”小希一边吃一边点头:“等以后赚了大钱,我给爸爸妈妈买……”他突然顿了一下,原本是想说给他们买海景房,但突然想到陈顺不喜欢那种不接地气的东西,便改口说:“我给爸爸妈妈在咱家对面买一套新房子。”
陈顺夫妇听后笑的合不拢嘴,纷纷摸着小希的头夸他长大了。
吃完了饭,陈顺带小希出去散步。
自避孕一条街向北走几百米就到了郊区,接壤处有一条宽敞的大马路。马路南侧是拆了一半的废弃工业区,沙石和砖头遍地都是,断壁残垣在路灯的照射下投出森森阴影,荒凉破败。马路北侧是农家的田地,还有青草池塘处处蛙。
夜凉如水,月华似练。陈顺和小希沿着马路沿子走,听着阵阵蝉鸣蛙鸣,感受着丝丝凉风吹过,好不惬意。
只是,马路上有许多脏兮兮的阴影。陈顺定睛一看,原来是被轧成肉泥的青蛙尸体。这里有许多青蛙,一到晚上便从路南边往北边跳,马路上不时有大卡车呼啸而过,一个不留神就回被轧死。
陈顺不解,感慨道:“这些青蛙是不是傻?那么多同类都被轧死了,还往北边跳个什么?呆在原来的地方不好吗?至少不会被轧死。”
小希想了一下,说:“大概是因为马路那边有池塘和月光。”
陈顺怔住了,他不再言语,心里反复回荡着小希的那句话,“那边有池塘和月光”。就像一道明亮的光,它刺穿了废墟下浑浑噩噩的阴影。陈顺想到了自己的童年和青年时期,他也曾想过海角天涯风流潇洒,也曾想过孤注一掷自在而为。
然而,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成了一只胆小怯懦地呆在空心砖里的老青蛙,身处又脏又破的废墟,却一丝不敢动弹,自顾自地用“美丽的东西风险太大”这些东西进行自我催眠。
有一堵墙轰然坍塌,柔美的月光照了进来,不再是那样遥远的不可触碰。陈顺深吸了一口气,对大马路上死去的青蛙肃然起敬。
回到家,陈顺郑重其事地宣布:“过两天,咱们一家去旅游吧。小希不是一直想去看海吗?我也想去看一看,正好趁他假期还有几天去一趟吧。”
老婆踢了他一脚,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去什么去,你当自己是大款啊!咱们还得攒钱起二楼呢,这里说不准哪天就拆迁了!”
深夜,XX金街五光十色、灯火通明,小吃店服装店客人络绎不绝,宛如纸醉金迷的梦境一般。而避孕一条街东街,几个老妓女卧在沙发上等客人,几家夫妇又开始无休止的争吵,几个主妇又翻出了存折单,算着什么时候能起二楼。
夜空中有无声的巨响升腾起来,拆!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