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坤宁宫的宫女缓缓走了过来。
冬日里寒风呼啸,刮在身上,刀子一般。她快步跨上台阶,吱呀的木门阻隔了身后的风雪。
此时早已入夜,四下全黑。唯窗户处有着些许亮光,投下一片惨白。
她轻手轻脚地挪到自己的床位,顺势一坐,并不着急躺下,双手支着腮帮,眼神闪烁明灭。
她在想些什么呢?
哦,是了。她一定是在想今日里皇后说的话。那时她正伺候着皇后挑拣首饰,皇后一边抚着一对镂空飞凤金步摇,一边打量着她细嫩纤长的手指。虽为宫女,却是少有的嫩白柔软。察觉到皇后的视线,她微微一颤,不自觉地缩了缩手。皇后亲和地笑了,问到:“烟儿今年多大了?”皇后问话,自是不敢怠慢,立刻如实回了。皇后又看了一眼她的手,并顺着手往上,打量着她的脸。略一沉吟,道:“本宫知你双亲皆还健在,过两日本宫下诏,恩准你出宫,共叙天伦之乐,如何?”说完,还状似无意的看了她一眼,她立马跪地谢恩,磕头称颂。皇后极是满意她的反应,随手丢了步摇,由侍女扶着款款地走进内室休息了。此时她才恭敬地起身告退。她知道,几日前皇后上书皇上,请谏恩准宫中年龄较大的宫女出宫,自行婚嫁,侍奉双亲。皇帝龙心大悦,对皇后赞不绝口,立刻恩准了此事。她没想到自己能有那么好的运气被提前放出宫——她虽已二十,但还有五年才到规定的年龄。如今皇后主动提及此事,倒是叫她受宠若惊,难以置信了。就连她转身,听到皇后吩咐侍女在名册上加上她的名字时,她也只是心中一闪,不敢接受似的。
而现在,坐在屋里,她才真切地感觉到这并非是一场梦,她确实是快要出宫了,想来,她进宫也有好些年了。初入宫时,借着几分姿色,她也曾少女怀春地想过要讨好那个无比尊贵的人,获得哪怕是一丝丝的荫庇。这深宫中的女人,但凡有点姿色的,有几个没做过麻雀变凤凰的美梦?一旦被看上,便是一世恩宠,荣华不断。没被看上的,就只能怪命不好,强撑着捱到出宫的那天,也算是有了出头之日,更坏的,老死于宫中,也是常态。她不想要那样悲惨的结局,所以也曾积极主动过,各种小把戏也做过,只是无奈没能引起云端上那人的丝豪注意。只好选择放弃,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出宫上。皇后的诏令,让她的等待提前到来,算是有了最好的结局。
按捺不住地,她开始收拾行李,唯恐走时慌乱,落下什么东西。她想了想,从柜子里取出一根拇指般大小的蜡烛,这是今年除夕,皇后心情大好特意赏的。她小心翼翼地将蜡烛点上。黑夜里突然迸出一小团火光,如同那皇家的恩泽,气息微弱的在夜色中燃着。
她在这皇家的恩泽里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左不过是几件粗布衣服廉价首饰,另外的,就是一些各宫主子给的赏赐。她拿起一条裙子,这裙子是她自己做的,宫女的月例极低,她省省吃俭用,好容易做了这条裙子,想着出宫的时候,可以穿上。她抚着衣服上的刺绣,她是很以自己的绣工为傲的。前儿个她还为皇上最宠爱的淑贵妃做了一件华服呢。听说,淑贵妃爱极了那宫装上的刺绣,穿上后,引得皇上连连称赞。这于她,不仅仅是赏赐的问题,更是莫大的荣耀。
蓦地,她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抽屉的最底层拿出一个红布包裹的物甚,极小心的掸去上面的灰尘,半晌才郑重地打开。那是一只通体碧绿的翡翠镯子。她无声的叹了口气,镯子是进宫前,邻居家赵哥给的,她知她心意。然那时皇命在身,她又自恃貌美,自然是不能接受的。原本这镯子也是不该收的,但他执意要给,也只好收了。这么些年了,那人,又是怎样的光景呢?
她戴上镯子,气氛莫名地伤感起来。看看已是三更天了,她吹灭蜡烛,妥当地收好。躺下歇了。
过几日,皇后召宫内所有待出宫宫女在殿外候命,被被念到名字的宫女,即可领了赏赐,于午时三刻一同出宫。她激动不已地跪在地上,等着她的名字从那张威仪万方的嘴里念出,然而直到念完所有人的名字,她都没有听到她的。惊疑中,她忘了规矩,抬头望着皇后。皇后竟也望着她,居高临下地,嘴角扯开一抹神秘的微笑:“烟儿么,绣工这么好,本宫是在是舍不得,那就留下来给我做衣服吧”她赫然发现,皇后侍女手上拿着的,正是她给淑贵妃做的那条百蝶穿花宫裙。她大惊,立刻磕头认罪,皇后听了,也不回答,自顾自地转身离开,走到半路,又想起什么似的补了一句:“只在御后伺候即可,不必出来乱了皇上的眼。”说完,终于满意地走了。
她转了转手上的镯子,又想起那夜里燃着的蜡烛。恍惚中,应了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