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无法定义这个过渡时代,如果我们尚且未能探明自身的轨迹。
——题记
年初写过一篇《这个时代一流人才选择商业》,标题把观点大大方方地挑明了,尽管咋一看给人感觉是煞有介事地要揭露什么惊世骇俗的秘密,似有哗众取宠之嫌,然如今矫枉必须过正,我自是有意为之。
每个人对于世界和世界所发生的改变所能经验的范围都很是有限,但人终究无法不对生活和生活的遭际作出评判。即便这评判最好的结果也只是无限接近事实真相,至少我们有理由确认是在努力地经历一种赋予了目的和意义的生活。
坦白说,一不一流倒在其次,商业的地位毋庸置疑已经发生了深层次的蜕变。在逐日逐日的切身体会和观察中,我们大抵不难体味当今中国社会得益于市场经济普遍繁荣而生成的某种趋势:商业终获正名,成为人生价值实现的终极选择之一;因为商业的多样化,每个人具体的生活也愈加多元化、个性化,而不必全然受制于既有体制和旧有观念的束缚。
此外,商业的兴盛让社会资源流转加速,从而塑造了社会阶层流动的新渠道,使大部分人得以或有望在短期内改变命运,进而这部分人又反向强化这一通路。因此,普遍而言那些精力旺盛、雄心勃勃的人群的职业选择趋向商业领域,而不再拘泥于传统上独此一家的政治系统。
现在的中国人的生活态度和中国社会运行机制也逐步向美欧等先进文明体靠拢,而不愿回溯旧时代保守的旧秩序。换言之,现代商业文明的土壤必当培育现代生活和现代人格,因为我们已然在很大程度上拥有了掌控个体前途的自由,而这种有限的自由也让渴慕已久的新秩序成为可能。
政治与商业
不过,政治的社会影响力果真已经让位于商业,商业的崛起就意味着政治威权的式微,一流人才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商业作为自己人生价值实现的主要路径吗?
现在看来,这种非此即彼的判断有些站不住脚,或者说言之过早了。与其说商业已经取代政治成为社会主流价值的来源和依归,毋宁说商业攀附于政治实现了另一种形式有限度的发展。商业人士内部兴许能够达成较为默契的行为交往规则,并在遵循这些公共规则的基础上高效发展、互利共赢。然而,一旦涉及政治,商业的触角会立即收回,商业的边界将显露出它原本隐形的轮廓。即便不是谈虎变色,政治威权决然是更高维度的存在,任凭30多年来商业如何扩充它的外延,它所通行的有效而明晰的规则也将始终限制在前者划定的特许范围内。
商业界人士自然无比精明,这种精明使得他们能够创造出惊人的物质财富和繁荣局面,这种精明同时也体现在他们侍奉政治权力的乖巧之中。
他们终极的目的绝不是发展壮大之后谋求与政治权力的平等对话,至少在目前,所谓“在商言商”的低姿态下,他们更多地选择了如何用汇集的资源讨好权贵,以换取政治集团允诺的安定和谐。也即是说,大多商业精英的诉求仍在于保持住现有利益格局,内部圈层的竞争已占据其主要精力,对于政治威权的管束不说听之任之也是敬而远之,甚而远未起到马克思当年指称的“新兴资产阶级”的进步作用。
情怀与现实
倘若成功的商业精英不若当年的布尔乔亚,他们是注定不服的,撇开社会进步意义这样宏大的假设,即使是做生意本身如今也热衷以“情怀”搭戏。
情怀如今已是一个烂熟的名词,所有声称不单为了挣钱而挣钱的举动都将获得这个极具理想气质的标识。不由感慨,情怀距离我们前所未有的近,也前所未有的远,倒不是说我们不大可能靠情怀赚取大把大把的钞票走上人生的巅峰,而是说真正的情怀一直无从在这个日趋世俗的消费主义盛行的社会孕育,盲流躁动若此,红尘翻滚不休,纯粹的情怀性命堪虞几无立锥之地!
是我试图矫情地鼓吹什么吗?不,是情怀着实太稀缺,而以假乱真的情怀党们太不要脸,以致情怀二字早已矮化、异化、庸俗化。
真正的情怀,强调情动万物,怀抱天下,他必不屑于世俗的聒噪,不屑于媚俗自戕。它自命高洁,浩气四射,是一种发自人类内心最纯净最浩大又最生猛的精神力量。所谓“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情怀的两岸,相隔天渊!惟有圣人,惟有伟大之人堪负此盛名。一般人庸庸碌碌、饱食终日那叫奇技淫巧、雕虫小技,商业精英还不是戴着镣铐舞蹈,在政治威权的漫天雾霾中艰难喘息!情怀一再折价,情怀大戏可以休矣。
然而,可悲就在于今日的社会难以有情怀呼吸吐纳的间暇,如今普通人的生活更无从获取情怀的萌发与舒展。我们的漫漫人生路所作所为看似各有不同,实则大同小异殊途同归,我们所谓的成功所谓的光辉业绩、感人故事,说到底都千篇一律偏狭可笑,难言超越世俗的挺拔壮阔抑或巍峨崎岖。往往,消耗了大半辈子即便小有所成也与情怀相去万里,那时我们聚首,是否可以让情怀的永世失落在广场舞的平乏声嚣中消弭?
大江东去大浪淘尽,今朝人物千古亦无关风流耶……
意义与终局
人生路越走越宽了,情怀竟随之落幕,人生的意义反倒萎缩不见了吗?去除了意义,人与人之间的衡量标准仅剩下赤裸裸的容貌、财富和权力吗?
那样的世界,势必有一拨人要树立无数供人追逐的偶像,驱使人们参与到偶像的膜拜或模仿之中,以防止人心失序天下大乱。同样的,也会有其它被狂流甩到边缘地带的群体,他们连起码的偶像崇拜的权利都无有,他们也不会对什么金科玉律抱有敬畏之心,时日累积,他们将会制造出自己赖以生存各式的圈层生态,以及,圈层中自成体系的亚文化,另类自洽的伦理和逻辑。
渐渐地向人群聚合,然后泯灭自我,或是渐渐地疏离人群,然后放逐自我。假设意义已无人理会,所谓商业时代的千帆相竞、百舸争流立马会变作文化荒漠的千里孤魂、百万浮尸,既然构筑于权力财富之上的丛林法则虚伪透顶,既然一切繁华皆虚幻泡影,既然要么世俗制胜要么虚无主义,那么还需要苛责什么呢?一些人成为了狂躁嚣闹的都市祭品,另一些人成了龟缩入尘埃的乡野爬虫。这是过渡时代顺理成章也无可避免的最终命运。
加入大众的狂欢,还是安于小众的自娱?我们会是哪一种结局?
纵然商业自由尚且无法撼动政治威权,纵然情怀分明与现实脱节,纵然意义与我们困顿于柴米油盐的生活渐行渐远,我们至少还有求知的自由,有选择的权利,有参与时代翻转变幻的契机。人生的旅程刚刚开始,“大胆尝试,小心求证”自能探明真相,顺势而不顺从当可保存真我,那么一时的蛰伏,看似被动羸弱,无能为力,实则是一种从容的静气,一种自视甚高的期许。
须知一旦意义入场,事情便不会如此颓唐,当每一种选择都被灌注了目的性的生命力,仿佛候鸟迁徙或鱼群洄游,途中所有的困厄也无法消解前行的原始动力,一举一动都是为了达成始终如一的使命。
前三十年是为了革命,后三十年是什么?是财富、名望,还是智识、德行?后三十年其实只是长期压抑之后不自觉的释放,而释放之后的魂灵,已经改变了一些东西,亟待更深沉的思索、质疑来触发另一些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