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快乐,陈灰先生

台风后

睁开眼睛,满天都是星星,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海浪声听着好亲切,胸口隐隐作痛,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闷闷地燃烧着。我想起身,但是起不来,组合成勺子状的晨星撑开天幕,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我依稀想起了昨晚,好像有一首很悠然的曲调来着,那是什么样的曲调呢?

我浑身是汗,头发黏在脸上,两只手臂麻酥酥的暂时无法动弹。我在这里干什么?混乱的记忆无法为我提供任何线索,炉火边的圣诞树,金色铃铛,乱七八糟的树枝与落叶,台风,毁灭性的台风,玻璃炸裂,建筑物摇摇欲坠,惊慌失措的人们全都上了街。他们要么抱着头蹲在地上,要么发了疯似的大声喊叫,一副巨型广告牌被吹得到处乱撞,湿淋淋的文件像雪花一样漫天飞舞,痉挛的天空降下丝丝呼啸,人们的衣服上全是鲜血。一切都乱套了。

咸丝丝的海风掀开帐篷的顶,我呼吸到了早晨的空气。远处,几块云絮被染成了玫瑰色,地平线上拉开一条橙色的光带,海鸥在叫唤,太阳升起来了。我钻出来,头重脚轻,身体仿佛被分成了前后两半,我住在前一半,而所有的理智、记忆、情感却都被隔离在了后一半。这个台风后的早晨清新明亮,充满希望,而我却口干舌燥,不知所措,徒劳地数着沉重的心跳,就像为了逃避追兵而陷入茫茫沙漠中一般。


台风前

陈灰被老板骂得狗血淋头,老板说他是个没用的年轻人,刚一提到加班二字就抱怨连天,陈灰解释说他的老婆生病了需要他去探望。

“我家里有一个老婆,两个孩子,三条狗和四只猫,其中一只还怀了小猫崽,这些生物都是需要我一个人来养活的。而你,却只有一个患病的老婆,这能和我比吗?”老板的眼镜很大,经过眼镜放大的眼睛更大,陈灰感受到了压力和恐惧,就像以前被班主任留下来教训一样,其实这两者也没什么区别。

“老板,我今天一早就和老婆说好了,如果不去的话,她恐怕会生气呐。”

“她生气重要,还是我生气重要?”老板说话时居高临下,陈灰闻到一股沉淀了许久的烟渍味。

“都不重要,但是她生气比较可怕。”

“再说一遍。”

“您生气重要,我靠您吃饭呢。”

“对咯,”老板摸了摸陈灰的额头,陈灰觉得这只大手稳若磐石。“听话,其实也只剩四五张表格了,早处理完早休息,表现好的话我考虑给你发加班费。”

陈灰看了看电脑,数字时钟显示此刻6:47,他原本打算在6点钟去医院探望老婆。窗台附近的仙人掌枯死了,面对着气势汹汹的老板以及想象中怒气冲天的老婆,陈灰的注意力却跑到了绿植上。他觉得,在办公室放仙人掌也太没有创意了,还是铃兰好,铃兰比较能彰显主人的格调,虽然需要更多的呵护,但他陈灰坐在办公室里,不去呵护美丽的植物,又能把心力投入到什么更有价值的事上呢?

“听见没有,我说要给你发加班费呐!”

“老板英明。”

“别扯淡,”老板转身,临走前给陈灰扔下一句话:“还有那个报告,明天一早放我桌子上。”

陈灰想问是什么报告,但老板已经在办公室的防盗门后了。


台风后

我抱着膝盖,面对着大海坐了一会儿,脑袋空空的,晕晕的,什么也记不起来。海风吹拂,身后的山苏醒了,我听见树木摇动的声音,一只蚊子降落在我的手臂上,爬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血管。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十分刺眼,我的皮肤开始发烫。我明白就这样坐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虽然没有了记忆,但身后的山里或许还有路。我把帐篷收拾好,然后背起沉重的行囊,沿着蜿蜒曲折的砂石路,一点点迈入了山中。

烈日当空,我的衣服裤子全都黏在了皮肤上,沉重的行囊在我的肩上压出了红印。树叶鲜绿,泥土里的湿气被蒸腾起来,一片片散成氤氲。我找到一处阴凉地,好不容易才坐了下来,拿出水壶大口大口地补水。

山里的景色千篇一律,时不时会有几个身形矫健的外国人经过,对我露出友好的微笑。天地苍凉,我感到十分孤独。我无家可归,我无处可去,只能一个人背着帐篷和水壶,茫然地游荡在树林与砂石组合成的荒野里。


台风前

8:12,陈灰赶到老婆的病房,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他抓住一个小护士询问,小护士惊讶地看着他,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他又跑去前台,那里的工作人员告诉他,叮当小姐今天压根没来过医院。

仿佛揭掉了老旧的伤疤,陈灰突然一下觉得自己的老婆十分可恶。叮当,长得挺可爱,性格却如此令人难以忍受。她经常放他的鸽子,还经常当众对他进行侮辱,有一次甚至还惊动了警察,而连警察都劝不住她的叫骂。只有真正气到骨头里的女人才会那样骂人,但她究竟为什么会如此神经质呢?是因为年龄差距吗?叮当与陈灰相差15岁,她很有可能觉得自己在他身上浪费了青春。

他躲进医院的洗手间,朝着自己灰蒙蒙的脸浇上两捧水,仔细一看,他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说实话长得也不算丑,虽然鼻子有点斜嘴巴有点歪,但这些都是瑕疵,从总体上来说,他可以算是一个长着胡子的美男子。他换了个姿势,把手搁在下巴上,颇具性感地皱起眉头,然后惊讶地发现自己从这个角度上看去竟然还很像明星x,明星x或许还不如他呢,他可是全世界最大的保险公司的员工,而明星x,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正因为几条同性恋绯闻而闹得满城风雨。

所以,如果叮当不满意,那是叮当的问题,他陈灰没了叮当也一样过日子。

手机响了,是闹钟。他把闹钟关掉,然后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机原来一直是处于关机状态的。他输入密码进入界面,但还没来得及打开微信,就接到了一通电话,是叮当打来的。


台风后

来了一个皮肤白皙的女孩,天上的云全都消散了,那女孩笑得很妖冶,就像传说中的狐狸精一样。

“你失忆了?”皮肤白皙的女孩问我。

我累得眼冒金星,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勉强点点头。

“没关系,我来帮你恢复记忆。” 女孩和我并肩而坐,我闻到她身上有股狗毛的气味。

“有水吗?”

我把水壶递给她。她捧起水壶,夸张地仰起头,咕噜咕噜把我的水全都喝完了。一股细小的水流从她的嘴角流出,我这才发现她的脸上,脖子,甚至全身都长满了金灿灿的绒毛,就像经过了某种专业造型的舞台演员。

“别担心,”女孩把空水壶还给我,接着说:“前面再走几步就有个水池。”

休息了一会儿,我没那么累了。于是我问她:“你是谁?”

“啊,你好,我叫兔子精。”她友好地向我伸出手,我握了握,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的姓名了。“我不知道我是谁。”

“没关系,”兔子精粲然一笑,说:“我知道帮你恢复记忆的方法。”我发现她的两颗门牙长得很长,时而被包进嘴里,时而又露在外面。

“这次的台风不是自然现象,”兔子精说,“很多人都因此而丧失了记忆。”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知不知道最后的审判?”

“圣经里的故事?”

“没错!”兔子张开嘴,两颗奇怪的门牙触到了下嘴唇。“原来的计划是,当时间走到了尽头,神会站在至高天给所有人降下公平的判决,罪人永远堕落,而好人则升入天堂。可是最近人类越来越不像话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们积攒罪孽的速度很快就超过了预期,所以神发怒了,祂决定来一个最后的预审。这次的台风就是神在降罪于人世间了,只有通过了考验,人们才能在寻回记忆的同时找回自我。”

“那我是罪人吗?”

“我不知道呀,”兔子精伸出毛茸茸的手指挠了挠耳朵。“不过,像你这样的女孩儿,就算犯罪也一定会被原谅的嘛。”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计划是这样的,”兔子精朝天伸出三根手指,金灿灿的绒毛反射出光刺。“第一步,找到重要的牙齿,第二步,和古堡里的老妇人对话,第三步嘛……”三根手指变成一根手指,稳稳地竖在她的鼻子前,说:“暂时保密。”

兔子精的鼻子十分小巧,鼻头处有一颗红点,很像青春痘。

“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起来?”兔子精跳了起来,背着阳光伸了个懒腰,我看见她的尾椎处有一个圆乎乎的东西,很像是兔子的尾巴。

“好吧。”我疲惫地站起来,把行囊挎在肩上。

“这个,已经不需要啦。”兔子精指了指我的包,“放在这里就好,会有兔子来帮你处理的。”

“兔子?”

兔子精把食指和拇指放进嘴巴,吹出一声尖锐的呼哨,于是从山坡的树木间突然跑下来四只雪白的短耳兔,它们人立着,抬着我行囊的四个角,迈着整齐的步伐又消失在了树林里。

“来吧。”兔子精向我伸出手,我把手递给她,忽然间觉得自己很像那个梦游仙境的爱丽丝。


台风前

“喂?”

“你他妈怎么现在才开机?”不是叮当,是一个男人,陈灰警觉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怎么的,手机就关了,我到刚才才发现呢。你是哪位啊?”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说那么多话,但他现在很紧张,他一紧张就容易乱说话。

“我们一直在给你打电话,打啊打啊,一直都关机,你干嘛要关机!”

“我说了,我不知道,如果给你造成了困扰,那十分抱歉,我也不是故意的,如果不是要加班的话,我肯定早就发现这件事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过你到底是谁?”

“你的小老婆,她都在楼顶站了一整天了,说什么都不下来,现在连警察都回去吃饭了!”

陈灰吓了一跳。“你在说什么?你是在勒索我吗?”

“我勒你妈的索,”电话爆音了,那男人一定十分愤怒:“你还搞不清楚状况吗?你的老婆,企!图!自!杀!”一阵混乱,陈灰听见了人群的哄闹,随后是女人的尖叫。“听见了吗?那是你的老婆,叮当!”

女人又开始尖叫,叫得声嘶力竭,陈灰吓得腿都软了。但他还是觉得这是通勒索,或者恶作剧的电话。“我……我怎么知道那是叮当?”

“你是傻子吗?喂女人,你的男人是个傻子吗?”

“他是,哇哇哇,陈灰,我生这么重的病,你却一整天都没理我,活该被人戴绿帽,我告诉你,老娘现在就要自杀!自杀!我要从楼顶跳下去!”

“听见了吗?这是不是你的小姘头?”

陈灰浑身瘫软,坐在了地上,裤子被厕所的脏水给打湿了。

“快回来吧,你老婆从中午站到现在,水也不喝饭也不吃,怪可怜见的。”电话粗鲁地挂断了。

陈灰茫然无措,仿佛掉进了很深很深的陷进。


台风后

兔子精举着一颗暗黄色的牙齿,说:“真的一点回忆也没有?”

我摇摇头,只觉得面前这颗牙齿很恶心。兔子精说这就是对我来说十分重要的牙齿,这我如何能记得起来呢?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你张嘴。”兔子精说。

“不要!”我向后退了一步,伸出手严实地盖住了嘴巴。

“张嘴呀!”兔子精企图掰开我的手,但我毫不屈从。我们扭打了一会儿,兔子精的力气特别大,我被她按在了山的斜坡上,却突然一下禁不住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

万里无云,碧蓝的天穹里游动着闪亮的光刺,我和一个自称兔子精的女孩,就像幼儿园的小女生一样打了起来,而我却是一个经历过最后的预审的犯人,神降罪于我,而我却毫无知觉。

“好啦,”兔子精说,“我不是要把牙齿给你塞回去,我只是想对比一下。”

我乖乖地张嘴。

“没错,这肯定就是你的牙了。”

我把上下两排牙齿全舔了一遍。“可我的牙齿是完整的呀。”

“这是你的乳牙。”

“可是乳牙和恒牙又不一样!”

“但我就是知道嘛!”兔子精急得跳脚。“好吧好吧,”她把牙齿放回自己的耳朵里,然后双手按住我的肩膀,神秘地说:“考虑到这是计划的第一步,我就让你轻松过关好了。”

“过什么关?”

兔子精张开毛茸茸的手掌,把我的脸整个包了进去。“你闭上眼。”

我乖乖地闭上眼,于是坠入了幻觉。


关于牙齿的幻觉

男孩子们骑着自行车,互相追逐打闹,我一时间玩得太疯,竟然两手抽离车龙头,撞到了路边的护栏上,下巴着地,一阵闷痛。

我趴在地上哭,膝盖火辣辣地疼,肘关节好像也被磨破了皮,但最剧烈的疼痛还是来自我的臼齿,我不住地舔它,越疼越舔,越舔越疼,突然,我听见从耳朵根处传来撕裂的声音,舌头触到异物,我把一颗血淋淋的牙齿给吐了出来。

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男孩子跑过来,把压在我身上的单车给推开,然后小心地把我扶起,可我还没站稳,他的注意力就跑地上的那颗牙齿上了。我捂着嘴,十分委屈,而他却喜滋滋地拿着牙齿,眯着一只眼,迎着太阳看个没完。直到我不得不哭出声,他才突然反应过来,把牙齿还给了我。

“你的牙齿好奇怪哦,”他说,“长得奇怪,味道也奇怪,这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啊?”

他的意思是牙上的虫蛀,我有一颗虫牙。一股热血冲上我的双耳,没想到我的虫牙竟然被他给看得那么仔细。

“你还给我!”我毫无必要地从他手里抢过了牙齿,他一脸好奇,好像没弄明白我为什么会生气。

“疼吗?”他关切地问。

我看着地面,点了点头。

他两三步跨进路边的野地,然后从一片绿色中扯起一串风铃草,放进嘴里开始咀嚼。我本想装作不理他,但他却一直看着我。我看见他的嘴边渗出了紫色的汁液。

他吐出一团黏糊糊的东西,抹在我肿起来的腮帮子上,我闻到他嘴里有一股奶味儿。

“我奶奶说这样能消肿,”他边揉我的脸边说:“可能过两天就好了。”

我站在原地,面红耳赤,任他把沾满口水的碎草敷了我一脸。我攥着自己的牙齿,心跳得很快。他又去嚼了两把草,然后把那团据说能消肿的东西涂在我受伤的膝盖和肘关节上。伤口处针刺般地疼,我差点尖叫出来。

“好啦,你快回去吧,技术这么差就别骑车啦。”他敏捷地跨上自己的单车,嗷嗷叫着冲向他的伙伴,他们都等得不耐烦了。我记得当时的云都开裂了,缝隙间布满金色的阳光,就像即将有神灵来到人间似的。


“这不是你的幻觉,”兔子精说:“这是发生过的事。”

“但是这件事我却记不得了。”我感到很失望。

“那个男孩子,名叫陈灰。”

“陈灰?”

“对,你不用多想,只要记住这个名字就够了,这就是第一步所需要达到的成果。”

我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但脑袋里一片空白。陈灰。“他和我的关系十分密切吗?”

兔子精低头玩弄起修长的手指,没有说话。

“走吧,”过了半晌后她忽然抬起头,说:“别浪费时间了,我们还要去城堡呢。”


台风前

陈灰气喘吁吁地爬上阳台,挤开人群,看见叮当真的站在五层楼高的天台边缘向下张望。

“喂,叮当,我来了!”

“你他妈怎么现在才来!”叮当愤怒地交骂:“我站得很累,知道吗?企图自杀也是件辛苦的事情!”

“亲爱的,有话好说。”

“谁是你亲爱的!”

人群里传来一阵窃笑。

“叮当,”陈灰清了清嗓子,努力把话说得字正腔圆:“你先下来,我什么条件都答应你。”

“不下!除非你把那个婊子给我赶走,否则我坚决不下。哎哟哟,疼死我了,老娘有病,你知道老娘有病吗?”

“我知道,你得了肺炎。”

“还不是被你和你那小婊子给气出来的!”

“什么婊子啊?”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叮当的声音逐渐嘶哑,但她却故意提着嗓门,高声叫嚷:“我从一开始,心里就是透亮的,本来还以为你会为了我而自觉放弃她,但没想到啊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负心汉!”

人群里传来吹口哨的声音,陈灰的后背渗出一层冷汗。难不成她真的知道?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叮当又往前磨了一小步,几颗石子滑了下去。

“喂,兄弟,招了吧!”一个男人喊。

“就是,这么个水灵灵的姑娘,嫁给你就等于是插在牛粪上了,这你都不满意?”

“陈灰!”叮当疯狂地尖叫:“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到底承不承认!哎哟哟,疼死我啦。”

“好!我承认!”陈灰感觉眼冒金星,都快要晕倒了。

“那你要不要把她赶走?”

“赶,我尽力赶!”

“你发誓!”

“我发誓!”

“不行,我还是不能相信你。”

“那你要我怎么办嘛!”

“喂,大家伙,注意了注意了!”叮当放开了嗓子,刚才的嘶哑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场面陈灰似曾相识,那次警察出面干涉他们时,叮当就是用这样的声音在大庭广众下滔滔不绝的。

人群围拢了过来,叮当把身体勉强地转向大家,昂起脑袋,那架势仿佛即将致辞的高级领导。“我,叮当,为了我丈夫的诚信以及社会的公道,现在当着大家的面,把我丈夫的秘密情人给公之于众,父老乡亲们,请给你们我作个见证!”

“叮当,有必要闹成这样吗?”陈灰绝望地说。

“有必要!”叮当说得斩钉截铁:“你的情况比较特殊!不这样谁能相信?”

“快说吧你,我们听着呢!”这声音来自给陈灰打电话的那个粗鲁的男人。

陈灰羞得面红耳赤。他抱着头蹲下,感觉整个世界都塌陷了。


台风后

我们来到一座城堡门口。“就是这里啦,你一个人进去吧。”兔子精把手放在额头上,做了个敬礼的姿势。“待会进去的时候,记得说,圣诞快乐!”

“那你呢?”

“我在这里面等你,”说着,她蹦蹦跳跳地往森林里走去。

“啊?”

“别担心,”她头也不回地说:“我会回来接你的。”

兔子精说离开就离开了,只留我一个人面对着这个巨大的哥特式古堡。四周没有一个活物,大门上用浮雕的方式呈现了七个吹号角的天使和一朵形状奇特的云。云上站着三个人,一个高举着手,一个低垂着头,另一个扛着十字架,这应该是最后的审判的景象。我胆怯地说:“圣诞快乐。”

哥特式的门缓缓开启,我先闻到一股青苔的味道,然后温暖至极,就像壁炉前的糕点一样让人想起了奶奶,以及小时候的故事。这城堡里一定常有人居住,但这门却很久很久没有打开过了。

门口站着两个侏儒,一个穿着红色的连体服,另一个穿着绿色的连体服,两人的鼻子下都横着一条粗粗的小胡子,看上去很滑稽。

“欢迎来到圣诞城堡。”红侏儒说。

“快快随我进到内殿。”绿侏儒说。

两个侏儒一左一右推着我往前赶。我看见城堡里有很多人形的雕像,每个雕像都以其独特的姿势扛着一个银色的烛台,巨大的蜡烛放射出强烈的光芒,歪来倒去的雕像痛苦地承受着这些蜡烛,好像在用自己的生命为其提供燃料似的。城堡华美至极,我仿佛看见了翩翩起舞的辛德瑞拉。

“居于陋室,苔痕上阶绿。”走在我右边的红色侏儒突然用很古老的腔调说。

“惟吾德馨,叮儿响叮当。”绿色的侏儒刚一说完,我就惊讶地发现这座城堡的迎宾大道上铺满了干枯的水草,一阶一阶漫上金色的楼梯,几只蜥蜴穿梭其间,红色的苍蝇来回飞动,一只癞皮狗正按着一个肥硕的老鼠,试图咬掉它的脑袋。

我们来到一个简朴的木门前。这木门就像是出自红绿二侏儒之手似的,与整个城堡华丽的气氛格格不入。

“叮当大人正在内殿等候。”绿侏儒说。

“请让我帮你脱掉衣服吧。”红侏儒说。

我吓得赶紧后退。

“不要紧张不要紧张。”绿侏儒说。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红侏儒说。

我被弄得一头雾水,眼前这两个怪诞的侏儒正上下打量着我,一边看还一边念念有词。

红侏儒说:“亭亭玉立。”

绿侏儒说:“器宇轩昂。”

红侏儒说:“沉鱼落雁。”

绿侏儒说:“仪表堂堂。”

他们还说了许多这类似的成语,有的形容女性,有的形容男性,二人一唱一和,但好像都是在夸我。过了好半天,想必也没有那么多成语可讲了,绿色的侏儒终于从连体服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木门。

我们来到内殿,迎面出现一个巨大的圣诞树,五颜六色的糖果挂在树上闪闪发亮,包在红色格子纸里的巧克力好像无力与糖果嬉戏的老人,看上去奄奄一息,仿佛要融化了似的。糖果们一见到我就欢笑了起来,它们摇动树枝,弄响了金色的铃铛。

圣诞树旁是一个红砖砌成的壁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把手伸进火焰里,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被烫着了似的。

就在这时,红侏儒和绿侏儒,突然齐刷刷地向老人鞠了一躬,然后虔诚地倒退着离开了内殿,把我一人留在了里面。

老人转过被炉火照得影影绰绰的脸,咳嗽一声,对我说:“陈灰,我等你很久了。”

我四处张望,这屋子里除了我和老妇人外没有其他人。

“你过来。”

老妇人伸出一只苍老的手,抬起我的下巴,两只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长得可真俊,长得可真俊哟......怪不得陈灰呐......”

我握住她的手腕,说:“老婆婆,你到底在说什么?陈灰是谁?他在哪里?”

老妇人慈祥地看着我,我忽然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好像很眼熟。刚才那侏儒怎么说的来着?叮当大人?

“现在,”老妇人爱抚着我的头发,仿佛在对自己的女儿说话:“我来帮你恢复记忆。”


叮当的故事—现实部分

陈灰,你原来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你的心肯定不在我的身上,爱上你是我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你外表看上去是个好好先生,整天朝九晚五,兢兢业业,在老板面前最多也就耍耍嘴皮子,坏事好事都不敢干,美女丑女都不敢惹,你是一株含羞草,别人一碰就缩,老老实实,人畜无害,我还以为跟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一定能过上安稳日子呢,但是啊但是,没想到你竟然还有个藏得这么深的小女友。老娘自从发现了你们的秘密后就一直在忍耐,但你却得寸进尺,愈加猖狂,老娘再怎么说也是个女人,承受能力也是有限度的,事到如今竟然还被你们给气出了肺炎来,哎哟哟,疼死我啦。

叮当的故事—圣诞节部分

陈灰,我知道,台风已经使你丧失了记忆,而你来到我的圣诞城堡,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放心吧,我虽然是个不中用的老妇人,漫漫无期的岁月已经压驼了我的背,磨损了我的心脏,许多有关我自己的记忆也都已经随着时间而流逝到黑暗的深处,但是你,我却从来没有遗忘过。我曾无数次怀疑自己无法熬到这次圣诞节,还好,还好,还好有神的眷顾,你才能以我从来没有见过,但却最为真实的一面,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还记得你从自行车上翻下来,磕掉了牙齿的事吗?那一天,是陈灰第一次出现在你的面前,不过,我这么说也许不太准确,请原谅一个老妇人无法用准确的词语表达出事情的真相,这世界上本来就充满了不能被语言概括的矛盾。我的意思是,那天是你第一次出现在陈灰的面前。

在等你的这几十年里,我没有一天不怀着悲痛万分的心情悔过。我当时为什么要对你如此无情呢?

叮当的故事—现实部分

还记得那天是圣诞节,我无意间听见你在厕所里自言自语,你说,圣诞快乐,陈灰先生,没想到话音刚落你就又重复了一遍:你也是,圣诞快乐哟。一开始我还觉得你挺可爱,但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到后来你竟然还哼起了歌。我听得出来,你在用口技模仿钢琴与小提琴的音色,为那个婊子演奏音乐呢。演奏完后,你亲昵地问,怎么样,好听吗?你接着又说,好听,你真厉害,这是什么歌呀;你骄傲地说,这首歌的名字是《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是一个日本的作曲家写的哟;你娇滴滴地说,那,你还会什么别的歌吗?你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当然会呀;你更加娇滴滴地说,那再给我演奏一曲嘛;你把声音降低,然后说,要不明天吧,我那丑婆娘也快回来了;你失望地说,好吧;你温柔地说,别生气嘛,我这还不是怕暴露,我那丑婆娘特别神经质,说不定有一天还真会发现我们的秘密;你大度地说,我不生气,为了和你在一起,无论忍受什么我都愿意;你感动地说,我爱你;你更加感动地说,我也爱你。

我当时是又震惊又恶心,心想你这是发了疯不成?但我转念一想,觉得不对,发疯的人不会像你那样讲话。当时的氛围,说老实话,对我来说也就是加了几勺糖的强奸。疯子我也不是没见过,我哪里会去嫉妒疯子?你说对了,我就是神经质,而恰恰如此我才能发现她的真实存在,陈灰啊陈灰,没想到吧,你和那小婊子的事还真被我这个臭婆娘给揭穿了。

叮当的故事—圣诞节部分

我知道,当时最伤心的人其实是你。你从来没有得到过正常人的生活,还必须和你爱的人寄居在同一个身体里,不仅要分享他的视野,还要感受他的心情,更要忍受我的无端谩骂和恶毒嘲讽。当时我看穿了你的存在,想必你也是心知肚明的吧?可你却没有让陈灰离开我,反而在他的身体里忍受了那么多可怕的时光。那天在阳台上,在我对你说了那么一通不知好歹的话后,我知道你伤心欲绝,并从此永远地离开了陈灰,我从他灰暗的脸上就能看出端倪。从那过后,他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现在,我来重新给你一次机会。——年迈的叮当伸出枯瘦的手,从燃烧着的炉火里取出一把烤得通红的铁剑,用那把剑砍掉了自己的头发,然后用头发包住了滚烫的剑柄。她把剑递给我,接着说——台风给了世界上的罪人以重新来过的机会,现在,选择权在你的手上,你可以选择杀掉我,或者杀掉他,我们当中只能有一人和你回到现实生活——内殿的木门打开,兔子精带着一个胡子拉渣的男人走了进来。我知道那男人就是陈灰,他满脸菜色,眼里没有一丝神采,好像已经丧失了灵魂。我记起来了,一切都记起来了。我看了看兔子精,她出奇地严肃,两只眼睛不偏不倚地盯着前方。

我把剑对准年迈的叮当,没有犹豫,稳稳当当地推进了她的胸膛。

“不要!!!”兔子精大声呼喊。

年迈的叮当嘴角流露出笑意,骨头卡卡作响,不一会儿就倒在了地上,死去了。

兔子精跑了上来,伏在叮当的尸体上哭泣。“你为什么要杀她!”

我惊魂未定,气喘吁吁,失而复得的记忆在翻腾,我的确很恨这个女人。“这种人有什么好可怜的?”

“我不是可怜她,”兔子精抬起头,愤怒地看着我:“我是可怜你,可怜我,可怜他!”她指了指站在远处的陈灰,他还是和原来一样,面无血色,好像已经死去。

我麻木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叮当的阴谋,你没有通过神的考验!”

兔子精的话让我意识到我刚才杀掉了一个老人。

“你还不明白吗?”兔子精哭着说:“在现实的生活中,你的存在是不可以被接受的!如果没有你,像陈灰这样的人就不会痴心妄想,而她的妻子也不会变得那么乖戾,不会得肺炎,更不会想到自杀!虽然不是很愉快,但他们任然能正常地生活下去,是你的出现破坏了他们之间的和谐,罪人是你啊!”

“可是他根本就不爱她。”

“这有什么关系?”兔子精站了起来,不耐烦地说:“爱能有什么用?你和陈灰的爱能有什么结果?”

我说不出话来。

“走吧,重来!”兔子精一把拉住我,走到陈灰跟前,说:“原本以为这次能成功的……又要重新开始。”

我忽然察觉出有点不对劲。“又要?这样的事已经重复很多次了吗?”

“你知道叮当为什么会这么老吗?”

我摇头。

“她今年已经105岁了,这意味着她已经轮回了将近80次。”

“轮回?”

“在你不做出正确的决定之前,叮当在这里将会永远生存下去。”兔子精悲哀地说:“换句话说,我在这里一共给你当了80次向导,而你,已经杀了叮当80次。”


台风时

叮当刚一说完,忽然间阴云密布,狂风骤起,看热闹的人们先是议论纷纷,当如注的大雨落下时,所有人都惊惶逃窜。陈灰知道这并非正常的台风,正常的台风哪有这么快就形成的。他看见叮当摇摇晃晃地从阳台上下来,好不容易才解开拴在身上的安全带。他不想回去,于是走到妻子扬言要自杀的地方,看着一团末日般的黑云朝他这边压来。风越来越大,他听见玻璃的碎裂声,人们的呼喊声,乱七八糟的树枝与落叶漫天飞舞,毁灭性的台风已经降临,建筑物摇摇欲坠,惊慌失措的人们全都上了街,他们要么抱着头蹲在地上,要么发了疯似的大声喊叫,一副巨型广告牌被吹得到处乱撞,湿淋淋的文件像雪花一样漫天飞舞,痉挛的天空降下丝丝呼啸,人们的衣服上全是鲜血,一切都乱套了。


圣诞快乐,陈灰先生

“行了,你快点躺下吧。”兔子精完全变了一个人,第81次失败让她对我失望之极。

“能再给我五分钟吗?”我请求道。

“每次都这样,”兔子精不耐烦地摆摆手,说:“搞快点。”

于是,我走到僵尸般的陈灰身旁,把他过长的胡子撩开,看着他的眼睛。他没有反应,他看不见我,真正的他应该还在现实生活里苟延残喘吧。我伸展开双臂,仿佛初开的花朵亲吻第一滴露水,我把他抱进了怀里。

我钻进帐篷,乖乖躺好,让兔子精给我做法。“可能会有点痛啊,给我忍着,不许叫。”她把双手放在我的胸前,我看见一团明亮的光芒,然后胸口传来一阵剧痛。

天旋地转,记忆模糊,我知道自己快要睡着了,再一次醒来时,我将会忘记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我很伤心,于是哭了出来。海浪声听着好亲切,除了海浪声外,我还听见了那首熟悉的曲子,《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这一定是我的幻觉。

希望在下一次的轮回中,我可以做出正确的决定。圣诞快乐,陈灰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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