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她的人,无论熟悉程度有多少,都会认为她是个性格温柔好相处的人。事实上也是如此。她从小时候起就是个“老好人”,不会拒绝别人,加之内向安静的性格,许多同学开玩笑、欺负别人都不敢欺负她,因为要是欺负到她头上,就真的是在欺负别人了,性质好像就真的变得有点严重。因为无论别人如何跟她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她也不会像别的女孩那样激动地追出去打人,她只会笑笑说句“没关系”。如果真的受委屈了,也只偷偷地咽下苦,尽量不让人发现。因此同学们基本不会开她的玩笑,都是把她当班里的“好学生”来看。
随着一天天长大,她的胆子变得大起来。妈妈生弟弟那年,她小学三年级升四年级。妈妈不在身边,她好像长大了一些。奇怪的是,她一点都不想妈妈。当别人问起她会不会因为想妈妈而偷偷哭鼻子时,她扬起倔强又骄傲的下巴说“才没有呢”,并在内心对那些会哭鼻子的小孩生出一阵鄙夷。
但她其实还是胆小又脆弱。没有好好练习曲子,心生厌学情绪,便想打退堂鼓。爸爸一直都对妈妈让她从小上这么多兴趣班表示反对。终于,等到妈妈不在身边,爸爸开始一个劲地鼓动她逃课。她逃了一节又一节,内心无比愧疚。但不知从哪生出决绝的信念,不断劝诫自己:“这件事一旦做了就没有回头路了!”她连着好多好多个星期都生活在来电铃声的恐惧之下。因为老师会打电话来询问缺课原因。她每次都捂着耳朵挂掉来电,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再后来,老师不再打到家里,而是打给妈妈,终于纸保不住火。
具体情形早已忘记,她只记得这件事反反复复困扰她了一年多。妈妈生下弟弟后,跟爸爸常因为这件事大吵。妈妈试图劝说她重新回去上课,但她死都不去。当时的她以为自己很勇敢,其实不过是太胆小罢了。胆小得只会逃避现实,才拒绝一切见到老师的机会。妈妈因为这件事骂了她很多次,不断重复“现在放弃太可惜”。她的心很软,妈妈的话说得让她也感到可惜起来。也许从那时开始,她养成了厚脸皮硬撑到底的习惯。即便如此,为了掩盖内心的怯懦,她仍然硬着头皮拒绝妈妈,忍受着妈妈劈头盖脸的绝望和咆哮,以及爸爸和妈妈的争吵。她只能用一次次的哭来排解委屈。甚至开始写起稚嫩的诗。手稿早就不见了。她只记得当时深深的委屈,听着外婆家窗外的鸡鸣,她含着泪编起了寓言,公鸡是爸爸,母鸡是妈妈,小鸡是自己,公鸡和母鸡大吵,母鸡对着小鸡咆哮……
为了缓解放弃学琴的愧疚,她告诉妈妈,不学琴的代价是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画画。妈妈好像被她说服了。她觉得自己第一次为自己的人生做出了选择。即便当时对未来一无所知,但是内心却有种决绝的信念支撑着自己,她觉得自己像忍受磨难的悲剧英雄。
话说回来,这可能真是懦弱的她在九岁前胆子最大的一次。这一切都是爸爸鼓动起来的。爸爸可能没想到,这个因为妈妈不在才成功的意外从那时便深深地烙印到她的骨子里。爸爸从小就鼓动她逃课,不好好写作业,让她把学习看得不那么重要,当个“坏学生”。她享受这种逾越权威界限的刺激,反叛的基因在她小小的身体里被唤醒。
她开始在那些她觉得无聊的课上画画。她开始看不起只会乖乖学习的同学。即便到最后她还是大家眼中乖乖的好学生。上到高中,压力骤增,她进了最好的班,一不留神就能摔到班里垫底。她在内心深处一直无法和“好学生”的标签和解。她找不到理由拼命学眼前的东西,总是懒懒散散,吊儿郎当,最后也接受了滑铁卢的事实。她开始拼命玩社团,学习之外的绝大多数时间都留给了社团,上课也常常走神。在学习里,她看不到坚持的意义,但在社团里,她可以。她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了超越千篇一律的高中生活外的那点飘渺的希望。新闻,成了她第一个可以实在把握的梦。它不再飘在触不可及的未来里,而是踮脚一跳好像便能够着。虽然她好像忘了之前是为了建筑才选的理科。
不过,无论是建筑,还是新闻,这些都是爸爸妈妈反对的东西。她从小就是个爱哭鬼,按妈妈的话来说,几乎没有一天不会哭。爸爸最讨厌怯懦,妈妈又是个急性子。每每见到她哭,只会更激动地斥责她。爸爸总对她说:“你要是现在因为这么点小事都哭成这样,以后到社会上还怎么活。”稚嫩的她每次都眨巴着眼泪汪汪,委屈得说不出话来。她慢慢长大,哭的次数终于可喜地变少了。她不敢在父母面前哭,每次都花最大的气力忍住眼泪,躲到房间里大哭。直到后来,她终于大得意识到,家里的隔音其实并不好,她才学会了无声的抽泣。
长大了的她还像九岁的自己那样,怯懦无比,却硬着头皮决绝地坚持自己的选择。她其实会下意识避免和别人发生冲突。然而,最激烈的情绪还是都宣泄到爸爸妈妈身上了。反叛的基因终于张着血盆大口狂笑着。朋友们都不明白她如此温和的外表下为何会藏着这么果决的内心。只有她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经历了无数次争吵、痛哭和绝望。爸爸妈妈好像终于开始了解他们的女儿了。他们开始辩不过已经快比父母高的女儿。他们只好沉默和回避。
终于,填高考志愿,冒火但束手无策的父亲抑制着情绪,冷冷地抛下一句她听过无数遍的话:“你以后就会知道后悔的。”她至今都还记得父亲的沮丧和他冷漠的背影。这一次,她没有哭。但她确实很绝望,不再像小时候赌气时那般果决。她长大了,想得比小时候复杂得多得多。她很担心自己的选择配不上自己的坚决。
她从小就生活在爸爸妈妈的名校光环下。她不愿劝说自己拼命学习,却依旧心高气傲着。得知高考结果,她的眼神黯淡了。她想,爸爸妈妈其实应该也很失望,只是不敢在她面前表露。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眼高手低的绝望。
长大的她高歌反叛着,不情愿但果决地站到父母的对立面。她一直以为,自己张扬着个性,以期摆脱父母的控制,却从未想到自己的一切都来自父母。爸爸是个普通的爸爸,却也是个奇葩的爸爸。直到半年前,在莫名其妙的相亲饭桌上,她终于第一次亲耳听到了爸爸对自己教育方式的解释。他说:“因为我以前太木讷了,只会学习,出来社会上吃了很多亏。我不希望我的孩子也重蹈覆辙。”他恐怕也没想到,他的有心栽柳意外地在她怯懦的心灵里栽下性格中坚毅的一面。而妈妈也是因为她黯淡了的骄傲,逼她学各种东西,对她严加管教。这才是能毫不费力成为好学生的原因吧。无论再如何努力,都无法磨灭掉父母的痕迹。她只不过都忘记,忘记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