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颗尘埃,生活在佛的身边。
佛是爱清洁的,可一点都不忌讳我的存在。我因此还经常肆无忌惮地爬到佛那宽大温暖的掌心玩耍。佛只是慈祥地对着我笑。
我知道,佛是疼我的。
跟佛相处的日子是宁静的,无忧的。是佛每天用佛前那条忘忧河里的水洗涤了我的烦躁不安和寂寞孤单。
佛知道我顽皮,便常常让风儿带着我在忘忧河的河畔跑来跑去。夏日,忘忧河上铺满了翠绿的菏叶,还点缀着清秀淡雅的荷花。风儿抵挡不住清香诱惑的时候,就把我凉在一边,独自在叶尖、花瓣上穿梭着。风儿那娇小美妙的身子在忘忧河上跳跃着,在我的眼帘里跳跃着,我看得竟有些痴了。
回到佛的面前,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佛有一双睿智的眼睛,不但能看透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也能洞穿了我的心思。佛没有对我说什么,只带着我来到了平静如镜的忘忧河畔。我透过河水,俯身往下看去:万丈红尘中,有人大悲之时嚎头大哭,有人大喜之际仰天长笑,有人失神呆若木讷,有人得意眉开眼笑。我不解,问佛:“为什么人世间有那么多神态各异的面孔呢?”
佛微笑不语。
“风儿走了,她还会回来吗?”当佛告诉我风儿已经走了的时候,我惊愕万分地问着佛。
佛慈爱地摸抚摩着我,和蔼地对我慢慢说道:“风走了,就不会回来了。”
我怅然若失,自语道:“一千八百年的朝夕相处就这样子俏无声息地割断了,风儿,你会去哪里呢?”
佛知道我本是来自红尘,只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才让我上了天界,可佛对我却一直宠爱有加。佛看着黯然伤神的我,对着我轻轻地说:“风儿走了,灰儿你也就要离开我了。”
我一颤,像受了一场惊吓,急急地对佛说:“佛,我是不是惹您生气了?您是不是不再爱灰儿了?您不要灰儿了吗?”
佛摇着头,笑着,告诉我:“不是你的错,是你跟我修炼了一千八百年还情缘未断,命中注定,你放不下风儿。风就是让灰子你无法静心修炼的人啊!”佛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你从忘忧河看过人世间那么多的面孔,你离开我之后,也就成了其中一个,你本就是个有血有肉的灵魂,你会跟风儿在那个世界相遇。”
佛把我捧在手心,对着我轻轻吹了口气,我就这样飘落到人间……
这是一个白雪皑皑的清晨,一轮红日跳出天地相接的分界线,静静地把万丈光芒都投射在这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小鸟都还没醒来,一声洪亮的哭声就已经撕裂了整座山村的宁静。刚刚生下这个婴儿的妇人顾不上自己的虚脱,用尽全力抱过孩子。“好清秀的眉,好亮的眼睛。”站在旁边的人惊道。柔和的阳光穿透窗户,冲进屋子,轻轻地覆盖在孩子的脸庞。我知道,那是佛浩瀚无边的仁爱。“辉子!”妇人亲吻着我的额头。
乾坤金辉普照,天地一片祥和。
那以后,母亲用山野的淳朴为我拭擦尘世的尘埃,用青山秀水的灵气滋润我的成长。牧野春笛,院落秋箫,寒暑几易,春秋变更。一晃十几载,我常常想:佛应该看到我长大了,为什么佛还不告诉我风儿去了哪里呢?做梦遇见佛的时候,佛面对我的质问,总是挂一抹笑容,道:“缘来匆匆,去也如风,你终究会明白的。”佛说完不等我的追问,含笑飘然而去。
我不明白“缘来匆匆,去也如风”。我只知道,佛让我来到人间,是让我了却萦绕心头、挥之不去的情缘。
母亲告诉我,要走出大山,就要考上大学。我想,风儿应该在山的外面吧。很努力地,我耕耘在自己的人生路上——一条通向山外的道路。1999年7月那三个炼狱般滚烫的日子里,我的汗水换来一张通知我走出大山的纸片。那一刻,我的快乐被风儿吹得满地都是,风跟我一起感受激情,感受喜悦。我知道,我已经走进风的生命中了。
世纪末的秋天来得很快,走得也快,一眨眼就是深秋了。校园里的桦树褪尽了葱郁的绿色,叶子在秋风中蝶舞着临终前最后的美丽。深秋的颜色是宁静,仿佛是佛在人间布置的天堂,只剩下风儿踏过每一片凋零枯叶的脚步声和我这颗滚滚红尘中的尘埃追着风儿跑的身影。风儿,终于走进了我的视线。
秋夜,天高云淡,一弯残月斜斜地挂在枝头。我披着淡淡的月光从教学区赶回宿舍。途中有个九十度的拐弯处酝酿了一场事故,我撞上了一个女孩。一瞬间,书本就像月光一样洒满了一地.我的手足无措立刻写在每一个动作上,嘴巴急急道:“对不起,我帮你来拣。”随即弯身下去,手刚碰到书页,女孩映在地上的影子已经动了起来。
“没关系,我自己来收拾吧。”女孩柔和的声音弥漫了整个听觉,像是被一阵来自天堂的风吹来的。
女孩伸向书本的手指碰到了我,冰凉的感觉,我想大概是深秋的缘故吧。
我抬头向女孩看去,丝丝的长发在晚风中流动着,面容埋在缕缕流动的长发中。我没有作声,走到较远处那些散落的书本。在一本题名为《酷爱人生》的书籍旁边,我看见了躺在月光里面的学生证。姓名,婉风。好婉约的名字!我的心默念道。眼光正往下移的时候,徐徐的晚风吹来,翻开了另一页,我看见了家庭所在地后面的空白处填着“湖南衡阳”。清朗的月光下,这四个字像镀了银一样闪闪发亮。我内心狂跳不已,佛竟把我和风儿安置在同一片蓝天下,呼吸着彼此的气息。我心里喊着:婉风,我就是佛前的那颗尘埃啊。
我把拣起的书本和证件递到婉风的面前,她接过去,说了声“谢谢”。这期间,我有机会看见了婉风的眼睛:一双神采奕奕的眸子,那里洋溢着是风一样的快活,就像秋日里的一袭和风吹皱的一池秋水,月光里,波光粼粼。
“你是衡阳的吗?”我明知顾问。
“恩,我家就在那。”
我告诉她我家也在那片青山绿水中,婉风的笑容就立刻爬上了俊秀的脸庞。这让不善与人接触的我立刻松弛下紧张的神经。一切都那么顺其自然,婉风跟我成了好朋友,毕竟,在佛的面前,我们曾一起度过了一千八百年的光景。我深深地相信,那个九十度的拐弯是佛在我跟风儿主演的剧本里安置的一个道具。
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与风儿坐在荷花池旁,跟风儿说我在佛面前顽皮的故事,还说起了被风儿带着我在忘忧河畔却被闲置一旁的无奈。婉风这个时候总是眨着眼睛,一脸快乐的笑。
我对风儿说:“是佛让我到人间来找你的,你知道吗?”
风装作一脸茫然的样子,道:“不知道。”
直到风看见我坐立不安、满脸通红的时候,才会深情地说:“一千八百年的记忆,会那么容易被抹掉吗?”
冷风吹过枝残叶败的荷花池,我心里的融融暖意却融化掉了一身的寒气。
这个冬天的雪下得很大。
就一场雪,校园里空前地热闹起来了。到处都是年轻的身影,年轻的声音。我和婉风走在铺满白雪的绿园小径上,我清楚地看到风儿雪白的脸被刀一样的冷风撕裂出一抹红晕。
“风,你很冷吧?”
风儿蹲下身子,在地上抓了两把雪。用手一边捏,一边略带伤感地对着我说:“他们两个比我还冷啊!”
风儿捏出来的是两个小雪人,风把他们并排放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我找来一片枯叶,戴在那个瘦小的雪人头上。
“她也许是这个冬天最冷的人,但这一刻,她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风很动情。
我看着风,风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雾气。
我一把抓住风的手,放在我的嘴边,我用我那胸膛里呼出的热气来温暖这双冻僵的手。
风的手,真的好冷。她把温暖全给了两个雪人了,我这样想。
期末考试到了。已经有三四天没有见到婉风了。坐在那个我们约定一起上自习的教室里,我的心胡乱的慌张。我打电话到风儿的宿舍,她的同学告诉我婉风生病住院好几天了。
我呆了。
赶到医院,找到了风住院的房间号。门外面站着风的两个同学,我看见她们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急问道:“风得了什么病?为什么她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
“她那天说好是要去上自习的,结果……结果才走到……走到门口,就倒下去了……”风的同学的泪水又覆盖了清晰的泪痕。
“那天在校医院检查后,是校医院的医生说,说要赶快来这里住院,他说是要赶快……否则……生命……我们……我们……”她终于泣不成声了。
我没有想,知觉告诉我已经冲进了屋子。
病床上,风儿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睛合着,均匀地呼吸着,只是一张玉雕一般的脸庞更加苍白了。房子四壁也雪白雪白的,整个房间只有输液器里液滴下掉的声音,那声音就像忘忧河里荷叶上滚下的水珠掉进忘忧河那般。
我轻轻走到床前,凝视着戴着氧气罩的风——一个诗一样才气的女孩,一个风一样轻柔的女孩。
“风儿!”
“风儿!”
……
风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躺着,像个熟睡的天使。
我轻轻地退出房间,虚掩上门。找到一个医生,我看到了风的病检报告单。那上面写着四个触目惊心的字。一瞬间,我如临万丈冰窖。这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我疯狂丧失理智地一把抓起报告单撕得粉碎。
泪,已悄无声息地在眼角滚落下来。
“医生,求求您一定要救活她,求求您,无论要多大的代价……”绝望中,医生是我的救命稻草。
医生艰难地摇了摇头,沉重地说:“恐怕……恐怕已经走不到新年了!”
“现代医术这么发达,一定还有办法的。医生,您一定要想办法,一定要救活她!”
“要是……可已经太晚了……太晚了!”
这一刻,我的灵魂像是被抽走了,只剩下空荡荡的躯壳木然地竖立着。
风一直没醒来。我守在风的身边已经五天了,再过两天就有新世纪的曙光了。
我把风儿苍白冰冷的双手埋在胸口,四只手掌合在一起,祈求上天的仁厚、祈求佛的慈悲能降临到风的身上,化解风儿生命中的劫难,让风儿顺利走过生命的隘口。
可一切的祈祷在风儿飘向天堂的时候显得那么无力。风儿真的飘走了。
新年明媚的阳光投射进病房,床上已经没有了风儿。站在被推开的门口,站在没有了风儿的房间的门口,我真正灵魂脱壳了。
走过绿园的小径,我没有看见那个被我覆盖了叶子的小雪人。新年的阳光已经融化了身子单薄的她。是佛把她带走了,佛真的把风儿带走了。
佛对我说过:“缘来匆匆,去也如风。” 如今我已彻悟。佛一直在导演这一本剧本,结局是风儿像风一样走了。
尘事皆尘埃,回首总是空。若干年后,世事轮回,沧海沉浮,我又是尘埃一颗。
我希望我还是佛前的那颗尘埃。那里,忘忧河畔,有佛,有风,还有我。
弹指一挥
2002.6.2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