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戏

卧室的墙壁上,挂着一把二胡——那是五六年前,泉州的一位老琴师送给我的。

我不会玩这东西。小时候,邻居家有个老头儿,他是民乐的好手。吹得来笛子打得了鼓,一手二胡更是没话说。

我第一次见这乐器,他正兀自拉得悠扬。那时我才六七岁,不懂,听得痴呆,过了半晌,他将我抱入怀中,问我:“你想不想学?”

我点点头。

他开始教我——哪条是内弦,哪条是外弦,怎么坐,怎样拿弓子,拇指握在什么地方……讲了许久,他握住我的手,轻声道:“跟着我的手动,慢慢拉。”

“呜——呀——”有了声音,第一声很闷,第二声尖得刺耳。

我很兴奋,冲着一旁的母亲问:“好听不?”母亲笑得很开心,“像老虎下山。”周围的邻居闻言跟着一齐哄笑起来。我愤怒地甩脱了老头儿的手,跳起身奔回了家。

打那之后再没碰过二胡。

直到五六年前,福建的一位朋友发来问候。两人已久未联系,他便盛情邀请我去作客,当时身在揭阳,并不太远,也就欣然应允。八月仲秋,风清气朗,裹挟着被岁月洗净了的少年棱角,我盼着久别后的重逢也会有新的际遇。

见面少不了一番寒暄,话了半日的家常之后,也就再无话可讲。朋友说:“你来得巧,快中秋了,今晚乡里请了傀儡戏班来演出,我带你去看。”其实我对地方戏什么的并不很感兴趣,因为听不太懂,但我不愿拂了朋友的一番好意,也想去听个热闹,毕竟泉州的木偶戏还是很有名的。我装作惊喜的样子道:“好啊,早就想看了。”

戏台搭在庙街,我们赶到的时候,台前已稀稀拉拉地坐了几十位观众,年龄大多都在四五十岁之上。年轻人很少,有几个老人手里还牵着孩子,孩子眨巴着眼睛,显是未经人事。

大幕拉开,先是一阵紧凑的鼓点,这场演的是《大名府》。朋友说这是提线木偶戏的经典剧目,我随口应承了几句,然而依旧听不懂闽南对白。我木然地看着,依稀辨出哪个是吴用、哪个是林冲,台上木偶上下翻飞,打得热闹,我也只看个热闹。

终于临了,我也长长地舒了口气,二胡声音却在此时响起,哀怨苍凉,又慷慨悲怆。我努力在密集的鼓点中寻它,细细地听,竟又听得痴了,一如当年。琴音忽而高亢,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忽而穷空,迂回婉转,几不可闻。在大开大阖之下,终于气若游丝,渐渐息了。

戏落了幕,幕后出来两位老先生,二人手里提着七八只偶。我只想看一看拉二胡的那位是谁,然而始终不见。朋友见我张望,只道我余兴未了,开口道:“可以去后台看一看。”我有些讶异,“后台可以进么,会不会太唐突?”朋友满不在乎地道:“你还以为是早年间呐?早就没那么多规矩了。”

他拉着我来了后台,众人正在收拾行头,我一眼就找到了那位手里还拿着二胡的琴师。我走到他跟前,礼貌地伸手道:“你好,你的二胡拉得很好听。”他抬起头——一张褶纹丛生的脸,他象征性地捏了下我的手指,摆了摆手道:“不算什么。”然后转身继续擦他的二胡,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傻站在那儿,他忽然又问我:“你想学么?”

我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这个问题,在很久之前,好像也有谁问过。我摇头道:“不不不,我只是觉得很好听。”他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失望,“哦,这样啊,没关系,也是,年轻人谁学这个。”我听出了他的落寞,小心地道:“还是有很多人愿意学的,我不行,年纪大了,也沉不下心,器乐都得从小学。”他苦笑了一声:“我二十岁跟师父学,拉了十几年,三十四岁跟了班,到今年,我六十二岁。哈哈,没那个命,现在的小孩子都学得早,可是愿不愿意,喜不喜欢,没人晓得。这种事情,跟年纪无关,都在心里,勉强不来。”我有些哑然,他的琴似乎擦好了,于是扭过头来看着我道:“现在愿意听的人也不多了,你想听什么曲子,我再给你拉一首。”

“嗯……”我受宠若惊,却又不假思索:“《二泉映月》吧。”老琴师又笑了笑,带着些嘲讽与苦涩,“是不是到了今天,你们能说出口的二胡曲子只剩下《二泉映月》了?”我有些羞惭,他整了整衣衫,提起琴弓拉了一曲,欢快流畅。我听出来,不是《二泉映月》。

“这曲叫《烛影摇红》。”他站起身来,将二胡递到我身前,我不明所以。他云淡风清地道:“这个,送给你了。”

“啊?”我更是一头雾水,不过却还知道坚决请辞:“不行,乐器之于乐师的意义,我懂得。况且我们只是第一次见面,我不能收您这样贵重的物件。”他突然笑得很畅快,“你小说看多了,哪有那么重要,没人听了,不重要了,你收着吧。以前它是吃饭的东西,过了今晚,我就不拉了。”我愕然道:“为什么?”他指了指一旁正在收拾木偶的师傅,道:“看见他没,我们老哥俩搭了几十年的伙了,现在他的戏没人学了,我的二胡也没人听了。老了,不中用了,这活计换别人来撑吧。”我不解:“泉州的木偶戏发展得不是很红火么?”“嗯,也许吧。”他若有所思,“但是愿不愿意,喜不喜欢,谁晓得呢?心里的事情没人晓得。”

他拉过我的手,将二胡塞进我手中,似是不舍地看了一眼,道:“这么些年,它也不容易,你护理好它。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可能传不下去了,留下来的物件,你让它再留得久一些。”说完,他转过身悠闲地哼着曲子踱着步走了,像是卸下了很久的担子一般。只是,步子蹒跚,调子凄凉。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

去年春节,邻居家的老头儿来找人打麻将,看见我卧室挂着的二胡,喜笑颜开:“你会这个?来拉一段听听。”

“我不会,要不,您来拉段儿,知道您这手玩得好。”

他摇摇头,“不行了,眼花了,手也抖,玩不动了,还是打麻将有意思。前些年,有个小子,我教他,你猜怎么着,他不肯学,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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