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娅

    这天,女巫带着自己的黑猫去森林采药草。

    其实她不想来的。这年头,女巫哪还需要出门采药,网购不快乐吗。可今天的猫不知道抽了什么风,一定要她来。

    黑猫在她耳边碎碎念,“虽然今天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但我觉得今天肯定会有意外惊喜……”

    女巫斜睨了它一眼。

    果然,在一棵繁茂的精灵树下,一个六七岁的人类小孩倒在那里。看衣服应该是一个王子。

    啧,如此老套的剧情。女巫揉揉额头。

    “你看哪!我的天哪!一个人类小孩!他晕倒了好可怜好无助好奸诈狡猾……哦不对,是好纯真可爱。”黑猫的舌头都有点打结,可怜巴巴地趴在女巫肩头。

    “你又算计我。”

    “怎么可能!我亲爱的主人,我只不过是看那孩子太可怜了,不过你这么快就决定收养他,你真是世界上最最最善良的主人。”

    ??谁决定收养他了??

    “……收了多少?”

    “两袋金币。”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呃,那个,主要是那位老国王太可怜了,人家国家都灭亡了,想要儿子不被追杀,留下一条命,就只能往这里来了……毕竟我觉得人善良一点,还是有好报的,” 欠揍猫猫情真意切地说,顿了顿,“而且那两袋金币分量挺足的。”

    “……以后重点不要最后才说。”

    “得令!”

    黑猫开心了,它知道女巫这个语气就是同意了。

    女巫蹲下来看着那个男孩。眼神有些复杂。

    不想养孩子。好烦。

    后来还是抗回家了,放在萝筐里和药材一起背回来的。

    嗯……小奶狗还挺可爱的。女巫坐在床边,看着洗干净的小孩,白白嫩嫩,忍不住摸了摸孩子的脸。

    小男孩睫毛微颤。

    女巫挑了下眉,嘴角一勾。

    装睡啊……

    她突然凑过来,在他还有点婴儿肥的脸颊上啄了一口。

    !!

    小男孩猛地睁开眼睛,小脸通红。

    她、她怎么敢!

    这是他第一次被母后以外的女人亲。

    果然女巫都不是好东西!!

    他瞪着坐在他床边的女巫,她便挂着一抹邪气的笑看着他。海藻般的长卷发垂下,上勾的眼尾连着长而卷曲的睫毛,在漆黑如墨的眼眸里投下一片阴影,像一片深潭,又像引人下坠的深渊。

    他在她定定的目光下,脸颊的温度不断攀升。

    ……果然漂亮的女巫都不是好东西!

    “巫……巫婆,你救了我?”

    小男孩虽然脸颊通红,眼里是藏不住的警惕和戒备。

    女巫危险地眯了眯眼睛,笑着歪头看他。

    巫婆。

    呵呵。

    她最讨厌别人叫她巫婆。

    “我可没这个闲心救你。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会把你健健康康养到成年,但是如果你再这么叫我,我就不能保证了。”女巫嘴角的笑越发冷。

    小男孩心里咯噔一声。

    呜呜呜好吓人。

    “那我怎么叫你……”他的声音弱了下去。缩在床的一角可怜兮兮。

    女巫看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叫姐姐。”

    “姐姐,”小男孩干巴巴地叫了一句,随即有点急切,“你刚刚说拿人钱财,是我父王吗?”

    “……是。”

    “我父王他们,他们还在吗?”男孩眼圈瞬间就红了。

    女巫沉默了。

    按照黑猫的说法,那老国王应该是已经托孤了,自己吸引走了追杀。现在……应该是凶多吉少。

    但是看着小男孩通红的眼眶和鼻尖,紧紧盯着她的,充满希冀的湛蓝色的瞳仁,她有些张不开嘴。

    “他送你过来的时候说,希望你好好长大。”女巫斟酌了一下措辞。

    小男孩愣了愣。

    女巫以为他很难过,看不过他眼眶红红的可怜模样,正打算安慰他。

    “你是说,父王在等我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收复我们的国家!”小男孩突然就激动了,小小的拳头往床上一砸!

    这孩子怕不是个傻的?

    “是不是是不是?”

    或许是因为小男孩还沾着泪珠的细软睫毛,也或许是因为他揪住女巫衣袖的小手在颤抖。反正,女巫张了张嘴,反对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是。”

    “所以你,一定要乖乖长大。”

    女巫那天冷冷淡淡的态度,给男孩一种她不喜欢小孩的感觉,还想着尽量不要去烦她,毕竟寄人篱下。

    可是这几天呆下来……这女人简直就是无、聊、透、顶。

    “小屁孩,快,看这里!”

    “哇啊啊啊啊!你冲我喷了什么东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新研发的魔药,可以让你24小时内闻什么都像臭袜子!”

    小男孩愣了愣,突然,花园里沁人心脾的芳香变成了令人作呕的味道。

    “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笑得不行,踩着扫把就飞回了小屋。

    “??你别走啊,解药呢?呕……”

    “午时了,小鬼。”女巫突然从窗前冒出,笑眯眯地盯着他,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全是狡黠。一时间让小男孩感觉有些晃眼。虽然她很坏,但是小男孩不得不承认,她是他见过的,除了他母后长得最漂亮的女人了。

    “嗯,好,你是来通知我用餐吗?”小男孩合上了面前的书。

    “唔?小屁孩,我想你是搞错了些什么,我是通知你去做饭。”

    诶?

    “做饭?”

    “那当然啦,你和我一起生活,总得做点事吧?”女巫理所应当地说。

    “等等,”小男孩有点懵,“你不是女巫吗?今天的早餐我记得就是你直接变出来的。”

    “有这回事吗?”她歪了歪脑袋,还冲他眨眨眼睛,“噢,好像确实是的。”

    “那你不会自己变吗?”小男孩像看傻子一样看她,“而且我是王子,王子你懂不懂,很尊贵的,我怎么可能会做饭?”

    女巫眯了眯眼。冷笑了一声。

    “呵,现在我就要让尊贵的王子殿下给我做饭。你能怎样?”

    两人对视。

    ……尊贵的小王子悲伤地发现,他好像并不能怎样。

    “这里没有厨房。”可怜的小王子还想挣扎一下。

    女巫懒洋洋地向不远处扬起魔杖,一个带烟囱的独立小屋就在不远处慢慢出现。

    当小屋的屋顶砰地合上时,小王子的嘴巴还合不上。

    “现在有了。”她眯起眼笑得天真,掩不住嘴角的邪气。

    “……”

    最后,小王子屈服在女巫的淫威下,照着女巫给的菜谱混出了三四个菜。

    “难吃死了。”

    “……闭嘴。”

    月光悄悄爬上树梢,小男孩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

    只要他一闭上眼,那天的刀光血影,孩子和妇人的哭泣声,侍卫们被箭穿心的模样,和浑身是血也要抱着他冲出重围的父王,就不可避免地出现在他脑海里。

    不知道邻国何时可以找来了一支强大的兽军,他们的士兵再如何视死如归,也敌不过发狂的野兽。

    一整天都被女巫欺负,那些忙碌起来勉强忘记的悲伤,此刻像汹涌的浪潮,没过他的喉咙,让他近乎窒息。

    他没有国,也没有家了。

    好冷。

    “啦啦啦!漂亮姐姐送温暖!”那个欺负了他一整天的女人突然在他的床边冒出来,带着她习惯性的邪气的笑容,提着一个萤火虫的夜灯。

    他吓得一抖。

    “你干什么?我要睡了!”

    女巫歪歪头。“你们小孩子不是要读故事才能睡觉的嘛。”

    “……我六岁了。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吗?”

    “不是啊,你是六岁小孩。”女巫一本正经。“而且我保证,我的故事,你这种尊贵的小王子从来没听过。”

    小王子无奈地听着女巫胡扯。七个小矮人设计白雪公主害诬陷皇后,只为讨好邻国王子;小红帽和大灰狼本来是朋友,结果猎人为了狼皮杀了它;临海王子和海底巫师是死对头,王子知道巫师喜欢人鱼公主,故意制造偶遇让海的女儿爱上他,然后在她面前和其他公主结婚,导致人鱼公主变成泡沫而亡……

    小王子有些可怜女巫了,他觉得,应该是从小没人给她讲过睡前故事,所以她只能瞎编。

    夜慢慢深了,窗外的蝉鸣都消弱了下去。小王子在女巫轻缓还有点沙哑的故事声中,闻着她海藻般卷曲的黑色长发散发出的,混着烟草和薄荷的气息,沉入了梦乡。

    女巫讲故事的时候,眼神幽深,仿佛陷入了回忆。当她发现小男孩已经睡着的时候,轻轻地笑了。

    “晚安,小屁孩。”

    小王子怎么也没想到,女巫嘴里那些千奇百怪,面目全非的童话故事,全部都是真实的。他原本不肯相信,直到女巫带他到她的陈列室参观。

    “为什么这些东西都在你这?”

    他艰难地说。柜子上,有白雪公主咬了一口的苹果,有人鱼公主变出腿喝过的魔药,有一双鲜亮的红舞鞋,还有一顶小红帽……还有很多东西,仿佛笼罩着一层又一层悲伤和黑暗的过往。

    “那些都是我接的活啊。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女巫慢悠悠地擦着一只玻璃瓶,她垂下眼帘,黑色的睫毛又浓又卷,在阳光下投下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眼里的情绪,“远了不说,从我存在的那天起,你在所有童话故事里见到的女巫啊,巫婆啊,全是我。巫师都有可能是我扮的。”

    “整片大陆,只有我一个女巫。”

    不人不鬼,不兽不妖,也没有同类。

    她要背锅,背着所有人性的丑恶,做那块肮脏的遮羞布。

    屋里陷入了沉默。

    女巫轻轻放下瓶子,玻璃和木桌碰撞的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格外清脆。

    “……但你还是帮着他们做了很多坏事。”小男孩轻声说了一句话。

    她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她用手撑在桌上,然后伸了个懒腰,黑色裙子裹着柔软的腰肢。

    “我从没说过我是好人啊。”她轻轻扣着桌子,笑得肆意张狂,邪气又魅惑,“我这里多的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药,所以,尽量别惹姐姐生气。”

    “你也不好受吧。”小王子突然说,“做那些事。”

    “累了就是累了,孤单就是孤单,当着我的面还要假笑,我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孩,又不是外人,你没必要装的。”

    女巫愣了愣。

    “不要笑了,明明不想笑。”小男孩嘀咕着,“丑死了。”

    "关你屁事,"女巫有些好笑地戳戳他的额头,“还敢说我丑。”

    话是这么说,但萦绕在屋里的阴郁在悄悄地散开。

    不是外人么。

    她微微一笑,眼里破碎出光芒。

    小王子和女巫,就这么相安无事地一起生活着。

    虽然王子还是要忍受她时不时的捉弄和任性的刁难,不过总的来说,她还是对他很好,就像一个真正的姐姐一样。他不怎么再做噩梦,也不用再听女巫的奇奇怪怪的故事。每年,到了他的国忌日,他还是会被梦靥缠身,午夜惊醒,会看见她提着灯坐在床边,笑眯眯地看着他。

    “呦,这么大了还做噩梦,有没有尿床呀?”

    好吧,虽然说的话不温柔。但是他也不是不知好歹,也明白她的担忧。

    慵懒的上午,光透过木窗,温柔缱绻地缠绕在她的卷曲的发梢,分明的睫间。本是一幅挺有意境的美人入睡图,可惜女巫大人的睡姿实在是不敢恭维,四横八仰地像只螃蟹。

    他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嗷!”女巫吃痛地捂住额头,眼睛都没睁开就知道是他,“你干嘛啊!”

    “你个懒鬼,都快中午了你还不起来。”

    少年配着剑站在她面前,面容英挺,细碎的金发在阳光下微微闪着,还是那副你欠了我钱的冰块表情,和小时候一样。

    但他表情再冷,也浑身带着阳光,带着少年气的温暖。而她再怎么活泼爱笑,也是生活在黑夜里的,透着沧桑的冷气。她在心里低低嘲笑了自己一声,眼里情绪变换莫名。

    少年眉头微皱。以往他弹她额头叫她起床,她绝对会跳起来揍他,能追的他满屋跑,然后直到她发泄了那点起床气为止。这几天见她睡得格外的多,人也没什么精神,想让她闹闹,没想到她愣在那里,眼神还十分复杂。

    突然,一只手覆上她的额头。

    “你没事吧,怎么发起呆了。”他还是那副表情,眼里却有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担忧和慌乱。

    “没事,就是最近有点累。”她心里一暖,孩子还是没白养,知道关心她啦。

    就是这冰块一样的表情太碍眼了。

    她突然玩心大起,一个翻身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拽下来,另一只手挑起他的下巴,看见他睫毛猛地一颤,她愉悦地眯眯眼睛。

    “怎么,你关心姐姐啊?”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鼻尖相碰,嘴角挂着狡黠的笑,直到看着他湛蓝的瞳仁慌乱移开,耳朵泛红才罢休。

    “你可不可以不要总是这样!”少年气息有些不稳。

    她笑得不行,眼睛眯成了月牙,“谁让你总是那副表情,冷冰冰的,一点儿孩子的样子都没有,出去可别说是我养大的。”她好整以暇地抱胸身前,神情颇有些傲娇。

    她把他养大?

    是谁养谁?

    少年斜睨了她一眼,咬牙切齿地将门口的熊拖了进来。

    女巫愣了愣。

    “你自己说非要吃精灵蜜长大的熊肉,你忘了?我在洛亚森林最大的精灵树下等了三天三夜,才给你弄来这只熊,你不要告诉我你忘记了?”少年一步步逼近,恨恨地几乎把她压在墙上。

    呃……女巫有点愧疚,她其实最近有点事要做,不能让他在场,随口打发他去做了事,不过这只熊她确实是需要的。

    “从小到大也没见你没给我做过一顿饭,八岁之后连食材都是我自己搞定,每天做饭给你吃,你还好意思说你养我?”他学着她的样子挑起她的下巴。

    女巫喉间动了动,有些心虚。

    “那我今天给你做好不好?给你做清蒸熊掌!不用法术!”她干巴巴地求饶。

    他眼里闪过一丝光,不置可否。

    于是画面切到了厨房,一个挽起袖子站在一众厨具面前犯愁的女巫和一个靠在门边好整以暇的王子。

    她心虚地瞄了一眼少年,看见他眼里有挑衅的光。

    女巫那个邪火就往上冒啊,小兔崽子,不就是做个饭有什么难的,还骄傲上了?

    于是一阵噼里啪啦乒乒乓乓。

    “滋滋滋滋滋滋——”

    “呜啊!”

    “轰!”

    “……”

    最后还是少年做的饭。

    女巫啃着熊掌,觉得做人吧,有的时候服软也没什么不好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不愿意再叫她姐姐了。

    女巫最近总是神神秘秘地,还总是呆在炼药室里,少年怎么问她也不说,只是冲他笑,为此少年还和她赌了次气。

    女巫也没办法啊。

    他十八岁那年就会离开,踏上属于自己的路。那条路上满是荆棘和危险,她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他是王子,他有天生的使命在身,不能永远做她的少年。

    她只能尽量让他的路好走一点。

    那天,女巫在炼药室里折腾新药。

    “嘶……这个试剂我记得之前有一次委托用过的……是做什么用的来着……”她走到地下室,契约书堆满了大半间屋子。魔杖一点,那一年的契约书一张张漂浮过面前,她一张张扫视过去。

    突然,她手一抖,旧的发黄的纸张哗啦啦掉在了地上。

    刚刚……那张是什么?

    她紧皱着眉头半跪下来,抽出那张契约书。

契约

尊敬的月之魔女在上,神圣的金血杯为证:

吾愿与女巫签订契约,愿以国之圣物鲛人神珠换可控制兽军的药物一瓶。

委托者签名:183号王国国王

现任女巫指印:

    这片大陆的王国很多,最初都是用编号称呼的,后来王国间不断兼并,编号也不再按照顺序。她记得,当初让——让他灭国的,就是183号王国。

    “黑猫——黑猫!”她喉间滚动了一下,颤抖地唤着。

    “在,主人。”黑猫很久没有听到女巫这么郑重的语气了。虽然平常懒洋洋地爱玩爱闹,但黑猫毕竟是女巫的守护兽,这种时候还是万分严肃的。

    “再给我放一遍他的噩梦。”

    “是。”

    黑猫幻化成一团雾,一幅幅景象在女巫眼前变换,她的脸色愈发苍白。

    她怎么,早没发现呢。在他的国家灭亡的那个雨夜,那些冲在最前方的猛兽军团,额前隐约闪烁着的紫黑色标志,分明就是她的法力。

    夜愈发冷了。那树梢上惨白的月亮,淌着深蓝色的泪。

    离王子十八岁生日还有三个月。

    “过来!”女巫将少年拉到了炼药室里。她今天一改这几个月以来的疲倦脸色,神采飞扬地眼睛颇亮,像噙着光。

    “要做什么?”少年紧紧盯着她,没挪一下眼睛。

    女巫又端出了一个盒子,里面是一张空白的羊皮纸和一只看不出材质的黑笔,“是这样,我需要你的签字……”

    少年毫不犹豫地签了。

    女巫愣了,她准备了好多理由充分的长篇大论,这别说开始发挥了,第一句话都没说完,他就签了。

    “你是不是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我是女巫诶,这是女巫的契约纸,签了永无回头路的那种。”

    少年不置可否。“你不是想要我签吗。”

    “那你就签??”女巫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

    “反正你不会害我就是了。”少年含糊地解释了一句。眼神依旧盯着女巫。

    她眼里是一如当初的狡黠和灵动,现在正仰视着瞪着他,这几个月来萦绕的虚弱病气一扫而空,虽然脸色还不是很好,但是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起来了。

    他想,如果她能一直这么地笑,出卖他的灵魂给她也没关系。天知道他这几个月看她整个人日渐消颓下去有多担心。

    女巫听了这话却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然后笑骂了一句小屁孩,没有作出回应。

    怎么办呢,我已经害你了。

    而且还害得你很惨很惨,惨到和自己的灭国仇人同一屋檐下长大。

    “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个请求。”

    “什么。”

    “你走的那天,记得和我告个别。”

    “这算什么请求?我难道还会不告而别吗?”

    “你一定要答应我。算我求你了。”

    “……好,我答应你。”

    当天晚上,女巫把那张与183号王国国王的契约书放在了少年的书桌上,设了一个三月之后现形的魔法。她看到少年收拾的整整齐齐的书桌,军法通史应有尽有。她的少年没有做被宠坏的王子,他沉着冷静,天资聪颖,武艺高超,有一只铁血无情的手腕,也有一颗仁厚善良的本心。她相信,假以时日,他会褪去这层青涩,成为一个合格的王。

    女巫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是一双漂亮的白皙的手,蕴含着神秘的力量和古老的诅咒,沾满了鲜血和恶果,还有他整个国家的冤魂。

    这样一双手,却每每在他噩梦深处,抚平他眉心的皱褶。

    这么多年,他是真的把她当成姐姐一样关心和爱。

    多讽刺啊。

    少年十八岁生日的前一天晚上。

    “我已经不会再做噩梦了,明天我就成年了,你不必像六岁时那样对我。”少年看着太阳还没落山就早早守在他房间的女巫,有点无奈。

    女巫笑了笑,不做回答。紧紧盯着他,一眼不错。

    少年在她炽热的眼神下有点不知所措,但是更让他担忧的,是她笑意之下闪露出的点点悲伤,有一丝绝望的气息。

    她深深地望着他——仿佛要把余生所有的份都看尽一般。

    她是在担心他回不来吗?担心他在路上失败吗?

    少年斟酌了一下措辞。“你放心。”

    “你相信我。”

    女巫闻言挑眉,嘴角是邪气地笑。“我当然相信你。”语气是无与伦比的骄傲。

    我的少年,你要一往无前。

    外面有属于你的世界,属于你的天空,属于你的灿烂时代。

    你会成为尊贵无比的王。

    我愿意付出我最珍贵的宝物,献上我卑劣的真心和可笑的愧疚,替你做一道护身符,在绝境之处为你破开一道天光。

    而我,并不奢求你的原谅。


    “他走了。”黑猫和女巫说。

    女巫恍若未闻,呆呆地躺在床上。

    “喂,他走了!”黑猫走到女巫的耳边,大声地喊着。

    “什么?谁?”女巫浑身震了一下。揉揉耳朵,有点茫然地看着黑猫。

    黑猫有点不可置信,“你不会是傻了吧?”

    随即就遭受了一记重重的暴栗。“你胆子大了是吧,还敢骂我?”

    “小王子啊,小王子走了!”

    “什么小王子,你做梦了吧你?还没醒呢啊?”女巫莫名其妙地看着它。

    黑猫愣住了。“你、你忘了?”

    “我才没……忘。”女巫条件反射地反驳,随即觉得太阳穴一阵针扎似的痛,一种无法言说的空虚感从胸口涌上来。头越来越疼,她好久没受过这样的疼了。

    我忘了什么吗?她愣愣地想,随即被疼痛的黑暗吞噬。


    黑猫如果早知道是如今这个结局的话,当初他说什么都不会要那两袋金币的。

    女巫昏倒之后,他急忙幻化成人形,翻出几株灵药给她喂下,在三确定她只是晕过去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他在女巫的地下室找到一张契约。也总算搞明白了她失忆的原因。

    他原本以为,他和她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相伴了这么多年,早就是彼此唯一的存在。殊不知,在她孤独又漫长的生命里,有人是唯一的救赎。

    没关系,黑猫黯然地想,他生而为她的守护兽,好好保护她就够了。

    女巫第三天清晨的时候醒了,不再问自己忘记了什么。不过一下子失去了十几年的记忆,总是发愣,有点呆呆的。

    黑猫不禁想起当初她刚刚成为女巫时的样子。

    没错,女巫也不是生来就是女巫的,上一任女巫魂飞魄散之时,魔力会自动选中一位人类少女, 成为下一任女巫。她本来是小镇里一个普通的女孩,每天和伙伴玩闹,和动物聊天,一朝被选中,整个小镇被从天而降的恐怖魔力血洗一空,她坐在废墟上抱着父母的尸骨哭得肝肠寸断,晕了过去,再醒来时,也是这副呆滞的表情。

    他当时刚刚诞生,不过他的使命是刻在灵魂里的。

    他还记得她第一次执行任务。她握刀的手都不稳,却在魔力的驱使下完成了那个动作。

    “你是女巫,这是你的使命。”他记得他当时这么和她说。“这些事总有人要去做。”

    “我会不得好死的。”她声音有些沙哑,目光死气沉沉。

    他从她的肩头上跳下来,幻化成人形——那是他第一次以同类的形态站在她面前。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陪你一起下地狱。”

    后来签的契约越来越多,执行的任务也越来越多。她的态度也越来越无所谓了。她和历届的女巫一样,接受了这非人非鬼的命运。她嘴角常挂着邪气的笑。

    他们曾经一起在山顶看雪和灯火,圣诞的赞歌隐隐从四面传来。

    “你看,”她笑着对他说,“他们的幸福,会不会也有我一份功劳?”

    他没有回答。

    也许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们去游历吧。”黑猫给女巫喂了药。

    “游历?”

    “去人类中间过几年,或许能让你开心一点。你以前都是这样做的,还记得吗?”

    女巫眯眯眼,仔细想了一下,笑了。“嗯,我记得。”

     “那我该叫什么呢?我该有个名字的。用以前用过的吗?珍妮、安娜、还是……”

    “洛娅。”黑猫打断了她。

    “诶?”女巫有点茫然。“为什么叫洛娅?”

    因为你本来就叫洛娅。你把自己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都典当掉了,包括最初那个小镇,包括你爱的小王子。

    “因为我们住在洛亚森林旁边啊。”黑猫不置可否地笑笑。

    女巫觉得黑猫有点奇怪,不过这个理由倒是勉强充足的。也就答应了。

    至于少年呢?

    他看到那张契约时,是怒气难捱,是痛哭流泪,还是难以置信呢?

    都没有。

    他只觉得彻头彻尾的冰凉。

    他其实在女巫身边呆的时间,比童年在自己国家呆的时间长得多。虽然嘴上不肯说,但是女巫对他来说,是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的。

    她是他是心上的月亮,是他晦暗梦境里的爱人。

    而她把他当作什么?

    他一开始只是觉得,她只把他当弟弟,当小孩子,所以他想要拼命努力,也有向她证明的目的在。

    原来只是一场游戏么。

    是啊,女巫的生命无穷无尽,他视若珍宝、愿意附诸一生的十二年,在她眼里不过弹指一瞬,她把他养大,看着他爱上她,然后再告诉他:“呦,其实我是你的仇人哦。”然后呢?想看他愤怒绝望,肝肠寸断吗?

    他更为可耻地发现,自己满腔的不甘和恨,触碰到心底的那个影子却烟消云散。

    他闭了闭眼。

    我该恨的人不是她。

    是那个背信弃义,视多年友好邦交于无物,视百姓性命如草芥的国王。

    那位183号国王,这些年凭着一开始吞并了小王子的国家,与周围势均力敌的小国一下子拉开了差距,休养生息了几年之后,又开始露出自己的獠牙。他的版图越来越大,带着血色的183在整片大陆都是响彻云霄。

    不过这次不用借助女巫的力量了,和那种怪物还是少交流为好,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有了这样的实力。

    此时,四十多岁的国王褪去外人面前的威严杀伐,虔诚地跪在空无一人的大堂。

    堂中央,是一座水晶棺。里面封存着一位美貌绝伦的女子。

    “母后。”国王轻轻地唤到,像当初他还是个孩子时一样,“你看到了吗。”

    “这个待你不公的世界,马上就要终结了。”

    他将胸前的银十字生生掰断,眼里是带着疯狂的狠厉。

    “这个虚无又荒诞的童话里,根本就没有人能得到救赎。”



    五年后。

    “真没想到,你能走到如今这一步。”183号国王吐了一口血沫,撑着宝剑不肯倒下。

    王子同样也是浑身血迹,闻言只是笑了一声。

    五年来,他从找到父王的旧部开始一步一步与这位昔日的“叔父”周旋。一大批能人义士选择跟随他。183号国王心狠手辣,与他多周旋一天就是多害一城的百姓。他日日夜夜殚精竭虑,手下的各路人才各司其职,付出了多少鲜血和泪水,才在这么短的时间,给他赢来这么一次势均力敌的背水一战。

    “早知道,当初就应该把你先杀死。”国王捂着中箭的腹部淡淡地说。鲜血汩汩流出,沾湿了他胸前的银十字挂坠,那是他母后的东西。他多年来只带仿品,怕弄丢又想戴在身上,今日最后一战,他终于从那位死去的王后身上摘了下来。

    “呵。”王子艰难地从地上拔出宝剑,湛蓝的眼眸里,映着冰冷的刀光。他举起来欲往国王身上刺去,突然,国王一张嘴,吐出了一把匕首,直插王子的喉咙。

    “现在……嗝,也不算迟……”国王低低地笑了,越笑越大声,利刃割破了他的嘴唇,他满口鲜血,滚烫的泪从眼眶中滚出,沾湿他与年龄不符的苍老面颊。

    “王!!!”鲜血从王子的喉咙中喷出,他身后的士兵与骑士疯了一样地喊着杀,凭着愤怒连逼敌军后退,带着绝望和不甘。

    已经到这里了……冲在最前面的副将又割下一个头颅,眼泪和着血水流淌。

    都已经到这里了……为什么……

    突然,一道圣光从天而降,笼罩了王子奄奄一息的身体,他看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笑着对他说,我当然相信你啊。

    他要一往无前。

    他要踏出这片天光。

    他要披荆斩棘,所向披靡。

    当一个完好无损的王子又站在军队之前的时候,国王的士兵已经吓得溃不成军了,面前的军队就像打了鸡血一样,不要命地往前冲。

    “这是我们的王啊……”一直在王子身边出谋划策的老参谋,从满是褶皱的脸上抹去直流不尽的眼泪。

    他深谋远虑,武艺高强,手段强硬,宅心仁厚。

    他还有这片大陆的气运,站在他身后。

    他不再是少年,是睥睨一切的帝王。



    “洛娅姐姐!!有好事!!天大的好事!!”一个带着小红帽的女孩蹦蹦跳跳地来了。

    被称为洛娅的黑发女子皱了皱眉,没睁开眼,语气有点含混和不耐烦。“吵我干嘛,这还这么早。”

    “快过午了你还睡?”一个高大的男子搂过小女孩,没好气地说,“你就知道吓唬我们家小红帽,再不起床有你后悔的。”

    男子挺拔英俊,只是偶尔会露出一只狼尾。

    当年大灰狼被猎人猎杀,小红帽背着他的尸体翻山越岭,爬到女巫的住处求她救人。并主动提出愿意用自己的灵魂交换。女巫当时看着她脏兮兮的、挂满泪水的小脸,没说什么,只是伸手勾走了她的小红帽。

    “这个帽子挺漂亮的,要过冬了,我就要这个。”她懒洋洋地说,嘴角还是那抹邪气的笑,“愿意吗?”

    后来大灰狼和小红帽去了一个陌生的小镇,开了一家面包店,如今洛娅下山,就赖在他们家混吃混喝。

    “你不许凶洛娅姐姐!!”小红帽狠狠地点了一下大灰狼的眉心,他尾巴一下就耷拉了。

    “所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女巫无奈地摇头,打了个呵欠。

    “大陆统一啦!183号国王死在了战场上,再也没有战火了!”小女孩一下子就笑容满面,幸福都快要溢出来。

    “那确实是好事。”女巫挑了挑眉。

    “对啦,你知道吗,新的王给这片大陆定了名字!”小红帽神神秘秘地说。

    “什么?”

    “洛亚大陆!”小红帽献宝一般说完,然后紧张地盯着她。

    女巫感觉什么东西从脑海里一闪而过,有点刺痛,她揉了揉太阳穴,不在意地笑着说:“那还真是挺巧的。”

    小红帽有些失望。

    黑猫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们,这些年来,女巫一点想起来的迹象都没有。

    他们从洛娅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别难过。”大灰狼揉了揉小红帽的头。

    小红帽咬了咬嘴唇。“他们明明相爱的。”

    大灰狼蹲下来,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将她耳边的小卷毛捋到耳后。

    “放心吧,这里可是童话世界啊。”


    三个月后。

    “今天不卖面包,老板外出了。”洛娅懒洋洋地坐在柜台前,眼睛都没抬一下。

    对面沉默了一会。“我是来签契约的。”

    女巫意外地挑挑眉,掀起眼睛看了来人一眼。她一瞬间有些失神。

    金色的碎发,湛蓝的眼眸,又冷又欠的表情,还有一身猎户衣服也难掩的贵气。

    在哪里见过?

    “呦,”女巫不知为何觉得面前的人很顺眼,多了几分逗弄的心思,眼神慵懒又肆意,“先生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那人嗤笑一声。“这么多年,你还是没变。”眼神就盯着她一动不动,似乎要验证些什么。

    女巫有些发楞,只觉得这人见过,眼熟,但是确实不认识。而且看着他的眼神,太阳穴又隐隐作痛。

    他看到这女人的眼神,心猛地沉了下去,最后一丝侥幸也无影无踪。

    他做了王以后,独自一人又回了洛亚森林,那座小屋却空无一人。桌上只有一张让他痛苦难言的羊皮纸。

    她怎么敢忘记。

    她伴他长大,让他爱她,又让他恨她,最后又救了他,然后自己忘记了一切。

    她凭什么?

    青年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将一张羊皮纸递到她面前。

    女巫手里凭空出现了一只雕有古老花纹的笔,问他:“你要什么?”

    “我要我的爱人找回丢失的记忆。”

    “那你能给什么?”

    “一个真爱之吻。”

    女巫有些震惊地抬头,在童话世界里,没有什么能贵重过一个真爱之吻。但是真爱之吻的要求苛刻之极,要求绝对纯粹的、完全对等的真心相爱。

    “你能保证吗?”女巫忍不住问,“就算你能保证你自己,你能保证你的爱人也如此爱你吗?我看你像是个尊贵人家的孩子,你能保证这份爱无关门当户对,无关金银,无关虚荣吗?”

    “如果你签了契约,却付不起代价,我想你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深深地望着洛娅,眼神晦暗不明。“你相信我吗?”

    他没有等她的回复,自言自语到:“我相信她。”

    好吧,真是个怪人。女巫仅剩的好心用尽了,也懒得多费口舌,飞快地按了手印。

    “好了,现在你可以……”女巫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只强有力的手紧紧捏住下巴,随即,那个人吻了上来。

    一瞬间电光火石,像是什么东西决堤。

    她的眼泪突然奔涌而出。她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就是止不住的流,仿佛要把这几百年的泪水都流尽。

    那个总是做噩梦的小屁孩,那个独自一人在山坡上练剑的少年,那个清晨深情的目光,与眼前的人一一重合。

    她也想起了那段古早的回忆,想起了父亲母亲轻声唤她洛娅的声音。

    “我回来了。”他轻轻拂去她的眼泪。

    “欢迎回来。”她笑了,眼里还蒙着闪烁的泪花。



    王为什么举国之力直找了三个月才找到女巫呢?

    黑猫故意隐匿了女巫的气息,女巫也换了容貌和瞳色,找得他实在很辛苦。

    但是王还是有办法的。黑猫知道瞒不住多久,还是主动找到了他。

    “你会好好对她吗?”黑猫冷冷地问,“哪怕你如今尊贵为王,你还依旧愿意爱卑劣的女巫吗?”

    “知道你为什么输给我吗。”他淡淡地说。

    黑猫有点愣神。

    “因为,对我来说,她只是洛娅。”


    今天,童话故事也迎来了一个盛大的结尾。但是故事停了,他们的生活没有停止。

    究竟这是不是个好的结局呢?

    可能,只能交给时间回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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