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写写我的父亲母亲,却总唯恐语言的微薄,写不出他们平凡却又宏大的生命与情感,故迟迟不敢下笔。近日在外生存的寂寥,时时感念亲人,索性将情感付诸笔端,我深知我写的故事远不及他们经历的千分之一,却也是作为女儿的心之赤诚,若可慰藉父母之爱及吾之身心,如此休懿。
一
母亲大父亲一岁,如今都五十有余。他们风风雨雨,相互扶持走过的岁月,算算也已有三十几载了。母亲常说,她属马,父亲属羊,家里的儿女属相不是羊就是猪,一群冬日的羊,加上一头懒吃的猪,一家老小,全躺在她的马背上,她命里就该奔波。
人啊,年纪大了,总喜欢回忆往事。就像歌里说的,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母亲的往事浇注了五十年的岁月长河,里面流淌着她的青春年少,还有她所经历的半生苦难,一起见证与相拥的旅人,也只有父亲最为长情,我与兄妹,也只算是寥寥相慰。
岁月,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为绝情的掠夺者。五十年的光阴如梭,它带走了父亲母亲年轻的容颜和体魄,徒留下深沉的沧桑和充斥着病痛的身体,那些半生的苦难,也许正因为此,成了母亲回忆里的常客,它耗费着母亲的精神和悲情,母亲却每每重复着诉说,一遍遍回忆着些许当年。走过了半生的疲惫生命,一经开口言说,泪,便湿了眼眶。
二
父亲认识母亲的时候,他们正直青春年少。十七八的年龄,就应当发生着爱情。我后来无意翻到他们当年的合照,一对璧人,放到现在,也是美丽的模样。母亲青春而清纯的脸,微微的笑着,靠向青涩略显稚嫩的父亲,爱情的样子,或许就是当时的父亲母亲。
我拿着照片笑问母亲,妈,您当年真是个美人。母亲一脸骄傲,那是哦,我当年可是出了名的美女哦。母亲笑容已满,指着照片里的父亲,你看看你看看,你爸当年又瘦又黑,眼窝又深,脸又尖刻,多丑啊,活脱脱一个罪犯呐。我笑说,是啊,爸爸当年又黑又丑,可到了,您还是嫁了他。
母亲叹了口气,这一口气,好似穷尽了毕生,道进了不可言说。
三
母亲十八岁的时候从大姨那回了老家,此前三年,她一直住在大姨家求学。大姨家虽在城里,却也是一户普普通通的工薪家庭,可相比于那时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却也不知好了多少倍。以至于后来,姥姥分外坚持,将母亲送到了大姨那里,读完高中。
据说母亲当年仅以一分之差败落高考。高考结束后,母亲没有听取大姨的建议去复读,而是头也不回的回了老家。我问母亲,为什么不去复读一年呢,仅差一分,很可惜。母亲怅然,如果再选择一次,我还是会走。不知道你有没有那种体会,母亲像是在问我,那种压抑的、黑暗的空间,让人充满绝望。
母亲说,大姨的家里,充满的,只有那种绝望。幽闭的家庭空间,严苛的近乎扭曲的教育方式,同床异梦的大姨和姨夫,让母亲和她的几乎同龄的外甥外甥女感到惧怕,感到慌张。母亲说,大姨的一生是失败的,她一定不会过成大姨的样子。
母亲那时正当青春靓丽,追求母亲的人很多,可母亲从未敢越雷池半步。母亲回忆当年,不禁悲从中来,她那时胆小甚微,大姨却是一副地主婆像,对待母亲像训斥一个丫鬟,言语常常藏刀纳剑,总让母亲觉到羞愤。再加上姨夫的行为不检点,让母亲急切的想要逃离,去哪都强于这里百倍。
时隔几十年后,母亲提起大姨,口吻里的怨念却远非当年的绝望,随着岁月而积深的悲苦,像无处伸张的冤魂,全部叠加给了大姨。母亲说,大姨长她十几岁,对于一个远在他乡的孩子而言,大姨就是她唯一的依靠,与她的母亲无异。
可就是这样一位“母亲”,当时却逼迫的母亲走投无路。
从我记事起,逢年过节的时候,母亲都打电话给大姨,给她拜年,祝她康健。她对大姨的怨也仅止于怨,没有恨吧,至亲的人之间,恨不起来,即便怨已长久。
四
母亲能认定父亲,也许就源于她内心里的那股劲,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母亲说,第一眼见到父亲,她着实吓了一跳。怎么会有如此丑的人(在我看来,父亲很帅,只是当年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外在瘦弱,缺少青春颜色),又瘦又黑,还留着一嘴胡子,罪犯无疑了。
父亲当时穿着一身不合体的绿色军装,后来才知道,之所以不合体,是因为父亲家穷,为了这次相亲,他奔波借来的。
这次相亲后,母亲回家向姥姥抱怨,不行不行,太丑了,我没相上。我此时听着母亲依旧嫌弃的言语,打趣道,那怎么又去见了。母亲连连摆手,还不是你爸总是去找我,不好意思拒绝,就去见了。
我想着平时沉默寡言的父亲竟会如此主动,不禁哑然失笑。看来,在爱情面前,任何人都能变成辩论家,变成行动派,变的胆识双全。
母亲说,她和父亲谈了一年有余,父亲最亲密的举动也仅仅是牵了牵手。也许,在现在的新生代看来,是多么的保守和可笑,但那时确是我的父亲母亲的爱情,清纯而美好,牵着手,就走过了半生。
也许就是因为父亲的老实和忠厚,母亲才决定和他相守一生。母亲说,他这样一个人,不求以后有多富贵,可是会对她好。
五
年轻时候的母亲,不服输,她说她凭着自己的一双手,不信把日子过不好。直到现在,母亲也在奔波辛劳,坚韧的讨生活。挚爱的母亲啊,我常常在心里敬佩母亲的伟大,这不是一种矫情的说辞,生活带来的贫苦,并没有给我们带来精神上的贫瘠,我终身都受益于母亲坚韧、不服输的心态,而我的兄弟姐妹,我相信亦如此。
父亲一家六个兄弟姐妹,父亲在兄弟中排行老二,下有两个妹妹。母亲嫁过来的那一年,仅有三姑、四姑待字闺中,奶奶当时已身患重病,家里一贫如洗。可在当时,我的大伯,就已经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万元户了。
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家里是万元户,已然是富贵之家。可这富贵之家却与父亲这边没有关系,大伯早已成家立业,分家独立。爷爷奶奶领着父亲母亲,还有三姑四姑,艰难的讨生活。
婚后的第二年,奶奶病逝,父亲母亲被分家独立。母亲说,那个时候真的是艰苦,她和父亲两人一无所有,没吃没喝。万幸的是,姥姥常常接济母亲,才不至于无路可走。母亲说,她和父亲那时太年轻,不知道能去干些什么活计,就只能在无米下锅的窘境中,一次一次去投靠姥姥。母亲说起姥姥的时候,泪湿眼眶,娘就是娘,我还没说出口,她就知道了。
贫困,除了让人物质匮乏,还残忍的践踏着人的尊严。母亲说起那些往事,常常慨叹人心残恶。母亲当年怀我六七个月的时候,曾与同族的一位婶子发生争吵,那位婶子联合同族的其他叔婶残恶打压,最后逼迫母亲下跪,父亲的争论与打斗也未改变半分。
生于当下,也许体会不到母亲当时那种近乎崩溃的哀伤,但当母亲说起这件往事,我敬佩也疼惜我眼前这位瘦弱的女性,是如何从以前艰难的岁月里摇摇走来,一路风雨血泪,从未倒下。而今,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母亲有次指着一个孩子说,这是你超婶子家的孙子,就在我们幼儿园上小班,没要过他们的钱,都是一大家子,不合适要钱。
那位超婶子,就是逼迫母亲下跪的婶子,同是一大家子,不知道她当年有没有想到过。我问母亲,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吗?你打算忘了啊。母亲说,这是她一生都不会遗忘的屈辱,她说,即便以后入土,这件事也会跟着她轮回,生生世世。已经做了的事,永远也抹不掉。可人活一生,不能太恶,老天都看着呢。
六
记忆中,父亲和母亲开始做的第一份买卖是炸面泡。我犹记得凌晨四点左右的冬日的清晨,寒冷萧瑟,母亲坐在炉火边翻薪加柴,不停的翻动着油锅里的面泡,父亲则在旁边合面,丢面。天天如此,风雨无阻。
记不清这份买卖干了几年,只是记得,从我记事开始,直至高中毕业,父母做过的买卖有很多种,炸面泡,卖菜,卖月饼,卖西瓜,收棉花。有一年夏天,父亲带着我和妹妹串乡去卖西瓜,一个路人和父亲说笑,你有两个女儿,好福气啊。父亲满脸笑意,好福气好福气哦。
父亲和母亲就这样一路磕磕绊绊,扶持而行,为了他们的三个儿女,倾其所有,甚至生命。母亲是经历过一次垂死的人,当年她不放心在外打工的大妹,跑到大妹所在的城市同她一起务工。仅仅一年光景,母亲的身体就被摧残的难以支撑了,后来医生检查,给出的结论是,严重营养不良,器官衰竭。
当年在她枕边悉心照料的人只有父亲,我们兄妹未尽丝毫的儿女孝义,那一年,我18岁,大妹16岁,小弟刚刚13岁。
我现在想来,母亲当年一定叮嘱了父亲,千千万万不要对他们的儿女提及,因为当年我正面临高考,我的弟妹尚且年幼。那年秋天的某一天,我去医院看望母亲,父亲说母亲好多了,我看着母亲憔悴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她对我说,妈没什么事了,过不久就能出院了。
如果不是此后多年母亲的无意提及,我的记忆应该也只是到此而已吧。五十多岁的母亲,身体一向虚弱,她时常跟父亲念叨,应该是当年生病留下的病根了。我问母亲,当年不是没多久就出院了吗?后来我才知道,母亲一直断断续续的住院出院,持续了三年有余,期间,有两次,医生下了病危通知。
可是所有这些,我全然不知,我的弟妹更是从未知晓。每次打电话给父母,父亲总说母亲没事了,母亲也总说,真的没事了,你们不用担心,要把学习搞上去,要好好吃饭……我是流着泪听母亲讲这件往事,事关生死,母亲脸上毫无波澜,她说她眼睛睁不开的时候,脑子一直在想,我不能死啊,我死了,我的孩子怎么办呢。
从母亲生病至今,已经将近十年的光景了,如果当年母亲撒手人寰,我与弟妹要如何面对那种伤痛,要如何释怀那种悔恨。每每想到此,尤其是看到母亲近年来虚弱劳顿的身体,我总呼吸疼痛,心有余悸,久久无法平复。
七
父母这半生,困顿艰苦,他们一路走来,坎坷不易。他们的很多经历,作为儿女的我们并未目睹,甚至从未听说过,我能写出的过往,也仅仅是浪沙中的一粒。他们厚重的生命啊,予我前途灯盏,一生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