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江边一片萧瑟:柳条乱舞,草径衰败,似已久无人至。无怪,这等时节,黄州的官民谁愿无事来此?牧之一面沿着柳岸独步,一面遥望江景。江流拍岸,风卷残云,也只有此等苍凉,才配这遭贬谪迁之人的心境吧?
黄州人说,这里即是周郎之赤壁。怀古伤今,最是生情。想来,当年此处该是战船竞渡、火光四溅、杀声震天。一代豪杰,风云际会。如今,只空余这片白茫茫的江水,其中不知流淌过多少英雄的千古遗恨。牧之极目望去,但见一叶扁舟,泊于对岸,载一渔翁,斗笠蓑衣,正独钓一江秋水。
城外临江的这户人家,围于柳岸荒滩之间,分明是隐士居所,哪里像个刺史寓处?然而牧之却不以为意,平日里赏云踏歌,学那闲云野鹤,也算自得其乐。刺史任上之事,只不过尽职罢了。
今日有客。来客是旧时友人,自然不应拘束于官场礼节,一壶好酒、几碟小菜,已然足够。黄州不比那些繁华之地,有故人来访,已称得上是一件乐事了。友人既至,牧之便先携之江岸险处,啸歌一曲。友人熟习牧之性情,也便应和一赋。歌毕,复回江边小院。
二人对席,寒暄之际,不免还是要感叹一番宦海沉浮。牧之言道:“权贵当朝,党同伐异,虽有报国之志,又往何处施展?”友人只得劝慰:“黄州虽小,干得一番大事,再复前职不迟。”牧之沉吟片刻,回道:“不提也罢,且尽此杯!”说着,二人一同将杯中酒饮尽。江边小院,一桌好酒;丛菊野草,漫绕竹篱;秋风时来,南雁时至。人生世间,究竟该当入仕为官,还是应做归田隐者,恐怕不单是席前两人,古来诸多贤者也有说不清、道不尽之时吧?
如此对酌,直至天晚。东头一弯钩月,起于浓云之后。再一盏酒尽,牧之强拉友人进至屋内,摆开棋盘,执意要对弈一局,才愿尽兴。友人执拗不过,只得作陪。弈中,手下棋着未断,这友人心里却别是一番情绪:英雄尚有失意时,何况牧之与我二人?劝他不住,自己仕途也多不顺,难免又添许多伤悲。这般想着,满肠烈酒便要化作热泪,冲眶而出了。
牧之颇有醉意,一粒白子未及拾起,居然落入棋局之中,撞在黑子围里,分外显眼。友人见状,便要起身,拱手告辞。牧之也不再留,扶醉将友人送出门外。江上秋风袭来,浓云掩月,牧之眼前,友人忽已无踪。岸边白苇渡头只有一名蓑翁,坐于船头,不急不缓,正独钓一江寒秋。牧之诧异间,意欲问这渔夫,友人是否已经回往城中。还未走近,却见渔夫慢慢收起钓线,缓缓荡桨,顺着江流往远处飘然而去了。
孤枕之上,牧之猛然惊觉:哪里有什么渔夫!想起友人应也离去多时。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枕边一盏残灯兀自摇曳,窗外听得细细的雨声,又有一道孤雁长鸣,自北而来,向南而去,犹为凄厉。心念此声,枕上之人长久不能入眠,索性起身,找寻笔墨,一篇诗作稍停立就。
斗转星移,人间更替。又是秋夜,这赤壁下,终于又停泊着一叶孤舟。秋雁又来,舟中二人却只管饮酌对赋,兴尽之后,相与枕藉,直至东方既白。
齐安郡晚秋
(唐)杜牧
柳岸风来影渐疏,使君家似野人居。
云容水态还堪赏,啸志歌怀亦自如。
雨暗残灯棋散后,酒醒孤枕雁来初。
可怜赤壁争雄渡,唯有蓑翁坐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