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屋

村子后面有条河,河对面是稀稀松松的一片杨树,河这边是荒草,没人小腿的荒草。荒草之中,有一间土挑的小屋。

这条河很安静。在小安的印象里,河就像一个死尸,从来不流动,不发出任何声音,黑黢黢的似乎快要腐烂掉了。在每一个夏天,小安哥和他的朋友们从不敢下河游泳。

小安曾一度对那个河边的土屋充满兴趣。土屋离村子很远,从村子里看,它就像一堆寂寞的坟头静静地守在荒草坡里。小安打量过这土屋。土墙上结了白碱,因为风吹雨淋,墙壁变得凹凸不平,反倒给人一种很厚,很稳固的感觉。对着河有一扇木门,用铁链子锁着,锈迹斑斑。门旁边有一张极小的窗,窗子很高,快到了屋顶了,上面长满了蜘蛛网,透露着屋内的漆黑。

——不要到河边玩,不要到土屋玩!奶奶经常叮嘱小安哥和我。奶奶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肃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中似乎暗藏着些不便说出口的话。

迟早要去屋里看看的。小安暗想。

小安的一帮朋友们也都是这么想的。他们时常琢磨这个事。

“要去呢,就晚上去!”这是小安的提议。至于为什么要晚上去呢,小安没说。但他感觉应该晚上去,这事就是夜里办的事。他的朋友们都准确地感知到他的这种感觉,并赞许他的提议。

“那里面不干净呢!”阿高说道。

“啥不干净?”

“我爷亲口说的,里面有不干净的东西。里面死过人呢!”阿高说得信誓旦旦。

于是大家安静下来,个个蹙着眉,似乎在考虑什么重大事情。过了会儿,阿高瞥着小安说道:“小安,你不是大胆吗,你敢去吗?”

小安迎着他的目光,面不改色,重重说道:“敢!”

就是那个夜里,小安哥回家叫我。那个时候我正烧锅,锅里是疙瘩汤,灶里木头偶尔“噼啪”的一声响。火苗子舔的我脸热热的。

小安哥跑到厨房,奶奶正在剁着葱花。小安哥趴在我耳朵上说:“我要去土屋。”

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将拨火棍插进灶膛下灰堆里,跟小安哥跑了出去。在村后那条小路上,阿高和其他人正等着我们。

这夜黑得严实阿,一颗星都没有。阿高弄了条手电,六七个人在一团昏黄光线的笼罩下,仿佛一群幽灵。

我们往河边走,沿着一条被荒草淹没的小径。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只有细碎凌乱的脚步声像一张网一样在我们身边飘荡。有一种紧张和兴奋混合的情绪出现在我心上。仿佛我们是一群勇士,前方就是万劫不复的战场。

“喂,奶奶是不是做好饭了?”小安哥颤悠悠的声音陡然响起。他转过头看向走在后面的我。

我不明白小安为什么忽然问这个。在这个紧张壮烈的气氛中,这个问题有点破坏气氛。我不满地“嗯”了一声,不再理他。

我们继续往前走,已经能感觉到河流的潮润气息了——不,不如说是腐烂气息。我常常猜想,这条静止的黑黢黢的河流下面到底隐藏着什么,又有多少小动物的尸体在下面埋葬。

空气变得阴冷起来,我听到有人的喘息声变得沉重。

我们继续往前走,手电筒微弱的光随着阿高摆动的手臂在无边的黑暗中一晃一晃的,就像一条搁浅的奄奄一息的鱼在拼命地挣扎。

光线已经能照到土屋了。土屋安静地矗立在那里,白色的碱反射出白惨惨的光。它满是秘密,似乎一直在等着我们的到来。

“小安,你趴到窗口上,看清晰里面有什么。”阿高说。

“奶奶已经做好饭了。”小安哥嘟哝着。

大家都抑制着呼吸,脚步也踩得更加轻了。我们搬了一块木桩放在土屋的窗户下,然后远远的躲开。小安踌躇着,手电筒的光全部照向他,我看到他在发抖。

这个时候静极了。呼吸声已经消失,只有一阵阵的心跳和不知是谁咽口水的声音。小安一会儿看看我们,一会儿看看窗口。他提起脚,往木桩迈了一步。忽然,河对面杨树林里传来一阵短促尖锐的声音。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某个人失声叫了出来。小安哥急忙回过身向我走来,攥着我的胳膊,口中自言自语道:“奶奶叫我们吃饭,回家吃饭。”

他攥着我往回走,我惊魂不定的跟着他。阿高和其他人也急忙往回走。身后的怪声不断响起,似乎在追着我们。手电筒的光快速地在荒草上划来划去,到最后,大家跑了起来,拼了命了跑,窒息一般的跑,仿佛晚一步,就会被身后的怪物吞噬。

直到回到家里厨房灶膛前,我还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我偷偷瞄了眼小安哥,他脸色惨白,目光闪烁不定,不知道看向哪里。

这一夜之后,我总是对小安哥有些不满。以前我对他唯命是从,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可是现在小安哥的命令我总想着借口推脱。比如他让我爬到枣树上打枣,我这个爬树好手却推说爬不上去。小安哥只好自己爬,我在枣树下拣枣子吃,等他下树,我已经把最大最红的吃完了。还有割草,以前我割两筐,他割一筐;现在我只割一筐,反正割不够奶奶拿他是问。

还有阿高,多次当着朋友们的面嘲讽小安。小安成了大家口口相诵的“跑步健将”。这倒使我对小安哥有些同情。那天夜里,大家都逃跑了,都是“跑步健将”呀。可是小安哥从不辩解。以前的小安哥很有身份,在朋友们间说话分量很重,可现在的他成了大家取笑的对象。

小安哥变得闷闷不乐。我虽然同情他,对内心对他的不满仍不能平息。有时候我试着安慰他,比如把刚捉的白头翁送给他。可他兴致低落,总是看看我就无言地走开了。

终于有一天,小安哥再也受不了了。那天夜里有月光,月亮大而圆地坠在夜空。我和小安哥吃过晚饭,他把我叫到外面。他神色激动,对我说:“我要去土屋!”

我看着他,他目光坚定,充满了勇气。突然间,对他的那份不满消失了,我重新信任他。小安哥让我通知朋友们。他一个人往土屋走去。

月光洒在草叶上,晶莹剔透。我跟阿高和其他人急匆匆往土屋走。小径两旁的荒草无限往外延伸,在月光下仿佛一片浩瀚的湖泊。

我们来到河边。幽暗的河水在月亮下发出幽幽的绿光。河对岸的树林像一大团一大团的墨,月光射进去就被吞噬了。

小安哥站在窗户下,静止得像一尊雕塑。我看着他的侧影,陡然生出一种崇拜的情绪。小安哥抬起一只脚,放在木桩上。又抬起另一只脚,登上木桩。他的一举一动,是那么庄重肃穆,仿佛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小安哥。对面树林又响起怪异的声音。我们望着小安,不再感到紧张。

小安伸长脖子,把脸贴近那张黑漆漆的窗口。他细细往里打量着,不时稍微转动一下。时间一瞬间被拉得无限长。我们屏住呼吸,安静地看着小安,心中怀着巨大的好奇想知道屋内到底有什么。

过了好久好久,我的脚都站麻了。小安哥终于从木桩上下来。他看了我们一眼,或许是由于河水的反光,他的脸也绿油油的。他没有说一句话,转身,回村,我们紧紧跟着他。

自此以后,小安哥又成了我的领袖。在朋友们那里,他也找回了往日的身份和分量。

我们曾不止一次问他,那天夜里,从那个黑黝黝的窗口究竟看到了什么。但每次谈到这个话题,小安哥总是冷下脸来,默不作声,目光荡在空中一个虚浮的点,似乎有一个巨大的秘密藏在他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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