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的高铁。
形形色色的人或拎着大包或拉着箱子电影快进般从身边掠过,面色麻木。
看得出母亲是很想与别人搭讪的,毕竟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样做不无道理。她刻意地冲别人笑着,尤其是年龄相仿或者年至更年期的烫发的染发的短发的女人。笑的很做作,又大又圆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眼角的鱼尾纹一叠一叠,褐色的斑愈发明显,嘴角咧得很厉害,白里带黄的牙齿在没有太阳的阴日里显得没有光彩。母亲的深色连衣裙紧紧得包裹着肥胖的身躯,肚子上的肉一圈圈明显得扎眼,可她却对彩花花的连衣裙有着固执的偏爱,后来在我的沉默中才一言不发地换上素净的颜色。
周遭的人依旧行色匆匆,毫无反应。大家风尘仆仆地赶来赶去,只相信眼前的目标却不相信身边的风景。但我并不感到奇怪,哪怕是我,在车站这种地方,如果有不认识的陌生人无论民工或老太太也不会表现出多少热情来,现在的新闻虽说耸人听闻但依旧在广大老百姓心里种下了灰色的种子,谁愿意自己的血汗被突然倒地的老太太讹了去。
母亲看到穿制服的人无论男人女人长的和善的凶神恶煞的浓妆艳抹的睡眼朦胧的一概小跑着上前道:“麻烦问一下,十四号在哪?”母亲的姿态像极了我刚开学那会儿向宿管阿姨打听“413在哪”,虔诚、认真,害怕留下非正面的印象。可哪怕她如此小心翼翼,各种制服人依旧面露不快,不耐烦得往车后方一指,不发一言。母亲便像是受了多大的恩惠似的,连忙点头道谢,笑容在脸上荡漾开来,手中的包太沉掉到了地上发出一阵闷响,身着连衣裙的她蹲下去捡,五公分高的鞋跟再将她支撑起来。从始至终制服人没有看她一眼,哪怕母亲就在他面前。又或许他瞥见母亲像个小丑一般觉得实在有失大雅,还是装作不认识的好。不,还是装作没看到得好。
我是很感激他的,毕竟他没有像上一个制服人那样,“不快”二字写在脸上、额头上,挂在鼻尖上,生怕别人看不到。母亲凑上前去问正在摆弄手机的制服女“是这个方向吗”,她指着简洁的公告牌,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母亲识趣地走开了,这时从旁边过来一个老头,不识趣地问:“荣城是这个方向吗?”荣城,我在心里想,挺华贵的名字,或许有个故事……“自己不会看吗?”制服女的声音尖锐刺耳,引得大厅的人纷纷注目。老头的孙女吧,我猜是,拍了拍老头的肩膀,搂着老头的胳膊轻声地说:“是的,就是右边。”于是他们俩缓缓上了楼去,后边乌泱泱的人群一哄而上,只有制服女摆弄着手机稳若泰山。
在高铁发出声响的时候,制服人像赶鸭子一样将还在车外的乘客推进门去,留下乘客在不知道哪号的车舱内一脸迷茫。母亲找到了我们的位子,整个车厢没有别人,又宽敞又安静,舒适极了。母亲挑选了一个靠近窗口的位子侧着脸盯着窗外逃走的山丘。母亲的脸上有柔和的美好,那时一种不可亵渎的、神圣的光辉。很快,下一站到了,推推搡搡进来一堆人,母亲恋恋不舍得回到自己车票上写的位子,掏出包里的烧饼,分给我一半,我们俩就着脉动硬生生咽了下去。母亲不止一次提醒弟弟不要大声喧哗,不要乱动乱闹,让他静静地数这一路有多少隧道。可前排浓烈的方便面味儿真是冲脑门,他们一家三口幸福地大声吵嚷,把母亲从睡梦中惊醒。母亲依旧不发一言,也不去责怪他们什么。还好,两个小时之后,我们终于到了目的地,母亲费劲地左手拉着箱子,右手拎着沉甸甸的提包,跌跌撞撞到了门口,高铁一停,母亲踉跄出去好远,附近的人纷纷避开,以免母亲肥硕的身躯砸到他们,皱着眉催促母亲赶快出去不要挡路,不要自私。
这就是从小城市乘高铁去大城市的故事。
后来我和表哥在省会乘高铁。
早早地,数以千记的乘客朋友洒满了等候厅。还好,提前二十分钟检完了票,匆匆奔向车票上写的车厢,每个车厢的门口都有一位制服人,女士微微的笑着,淡妆在制服的衬托下清纯可人,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前方,没有因为小情侣突然闹分手而转动了眼;男士即使是有大肚子,也不是凶神恶煞的模样,而是温和憨厚的矗立在那儿,最上面一颗扣子也是板板正正扣好的,白色手套洁净如新。
这是在大城市乘高铁的故事。
又是坐在靠窗的位子,我在想,要是母亲也能坐这班车就好了。
这样她就会知道,不是因为她哪里做的不好,而是那个地方,没有对她温柔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