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听过这么一句话,“在受到极端折磨时,人的语言文字能力会消退,精神世界也随之会崩溃。”且不论谁说的,我很喜欢这句话。因为它不仅揭示了语言是构成精神的纽带,还留给人无限遐想:折磨过后,当人的精神世界顽强地幸存下来时,他的文字会变成什么样呢?面对建国后的作家时,我都难免怀着这个疑问去评价他们的文字。
评价阿城的文字是需要勇气的。在我眼里,阿城是建国以来大陆最好的作家。他的文字、故事和思想,都无可挑剔。所以,他的第一部作品就是成名作,百读不腻的《棋王》。他的好,稍微读点书的人都能感受到。
王安忆讲,阿城是现代华语少有的清淡风格的作家。所谓清淡,就是用词清楚、笔调淡然,现在已经绝少看到这样的文字了。而阿城的清淡,与汪曾祺又有不同,这些不同组成了属于他自己的文字特点:
第一,文白相间。阿城好用文言,但绝不难懂。他“用一种近乎古汉语的语言替代了一种很口语化的语言。”文言增加了阿城小说的深度,白话则拓宽了小说的广度。
第二,简练。没有冗长的描写,用层叠的短句准确地描绘一种局面,营造出古典的节奏感。准确又简洁的叙述节奏,能让读者迅速进入状态,并显得意味深长。如《棋王》的这段:
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着我们,双手支在膝上,铁铸一个细木桩,似无所见,似无所闻。高高的一盏电灯,暗暗地照在他脸上,眼睛深陷进去,黑黑的似俯视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头乱发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弥漫开来,灼得人脸热。
这个特点,按卡尔维诺的说法,叫做迅捷。他讲,文笔敏捷和简练能得到读者喜欢,因为这种文笔能给人们的心灵提供许许多多几乎同时一闪而过的思想,能使人们的心情在众多思想、形象与感觉之中沉浮。让你既不能全部抓住它们,也不能完全抓住它们任何一个,同时又让你不能漠然视之成毫无感受。这恰恰就是阿城所具备的。还有件事值得一提,国内第一个推介卡尔维诺的作家,就是我们的作者阿城。
第三,冷峻。阿城最出名的系列小说“三王”,都有一个第一人称的叙述者,按理说该带有更多主观色彩,但阿城赋予了人物严肃的属性,让他们几乎不为所动,静静面对生活兴衰变化。第一人称的运用也让“三王”有了种文献感,这让我想起了冯骥才的《俗世奇人》,同样的第一人称,同样的文献感。我猜测,冯肯定在阿城那取了不少经。
阿城说,他本来想写一个以“八王”为总题目的系列故事,但未能完成。在“三王”以后,他就开始写其他类型的短文以及笔记小说,这不能不说是中国文学的一个遗憾。阿城对此的解释是,他不肯定自己能否在好状态下写他的小说,在某一时期,他似乎试图“规划”自己的写作,而这是错误的。站在读者的角度,未免感到阿城有些“写作洁癖”。大胆地揣度一下阿城的心,他大概是这么想的:“三王”作品构思相似,之后的“五王”可能也会是类似的故事。“三王”故事都是以70年代知青在乡下的生活为背景,自称为我的叙述者,或因政治原因,或因个人原因,来到一个新环境,在各种情况下遇到一个奇特人物:棋呆子王一生;树王肖疙瘩;背词典的学生王福,然后面对生活的改变。这个模式一定使阿城厌倦了,所以《孩子王》与前“两王”有所不同,叙述者本身就是王,而且他的生活在改变后又回到了原轨。从这里可以看到作者试图逃脱既定故事模式的意图,他已经不想写这个系列了。
阿城的“文字洁癖”给我们现在的创作一点启示,那就是快时代里,慢仍然是有魅力的。每日一更的文字来得快,去的也快。而一周、一个月,乃至半年才写就的中篇小说,会拥有更长的寿命。每个人的文字追求不一样,对自己的要求也不一样。但必须承认的是,我们现在仍需要像阿城这样的作家,并且迫切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