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我再看见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已经是个死人。
我看见地上到处是倒塌的钢筋、混凝土、碎瓦片、脚手架……被火烧成灰烬的纸片在空中打旋,粗糙的地面上爬满了裂缝,已经干涸的血迹在地面上绣出一朵朵花,烂漫的开放着。我看见工友冰冷的尸体被压在厚重的混凝土碎块下,有些人甚至被钢筋直接扎穿,像一件没有人收拾的衣服,挂在空中,风吹过的时候晃一晃……
我终于看到了我的尸体。
在一堆还在燃烧的废料堆旁边,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生躺在地上,全身上下已经烧成黑炭,面目漆黑,五官都已变形。他的手紧紧的握着一个早已经烧成一块废铁的红米手机,似乎想要给至亲拨出一个电话,但是很可惜,他再也没有力气按下那最后一个号码。
我在空中漂浮着,看着自己冷冰冰的尸体,竟然一点也不惊讶。
我抬起头看向四周,只见废墟之上,阴霾云层笼罩的天空下,飘浮着黑压压的一群人,其中大部分我都认识,昨天我们还聚在同一个餐厅,一边吃着并不可口的饭菜,一边畅谈人生理想,生活的琐碎,国际的纠纷。
世事无常,没想到昨天还是鲜活的我们,今天就已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一个落寞的鬼魂。
冷风吹动了起来,江岸边的行道树在瑟瑟发抖,废墟早已尘埃落定,肆虐的火焰此刻也只剩下一点幽幽的火苗。
忽然层层累积的云层中间露出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一束红色的耀眼的光照了下来,照在天空中漂浮着的七十几个鬼魂身上。
我感觉一股暖意涌上了心头,整个身体变得无比轻盈,我惊讶的发现我的身体开始褪色,皮肤表面渗出了星星点点的光芒。
“阿柱,时间到了,该去投胎了。”我正在惊讶的时候,一个男人推了推我,说道。
我回过头,看到了我的师傅老林。
从我进入电厂工作开始,老林就负责教我一切工作相关的操作程序和经验技巧。老林是个很负责任的师傅,短短三个月时间我就熟悉了我的所有工作,并顺利的晋升为主管。
我觉得老林,是我的第二个父亲。
“师傅,你怎么也……”我看着老林依然面带微笑的脸,说道。
“你忘了吗,水塔倒下来的时候,第一个砸到的就是我啊,你还拼命拉住我,结果我们两个都被倒塌的脚手架摔倒了地上……”老林平静的说道。
我想不起他说的事情了,但我想起了别的事情。
“老林,你死了,你的老婆和女儿怎么办?”
老林一怔,眼神中飘过一丝阴霾,但随即又恢复了神采,说道:“人都死了,还考虑那么多干什么……”他的手习惯性的伸进他破旧的工作服口袋里,想要掏出烟盒来,谁知那里瘪瘪的,空空如也,他于是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知道的,我老婆她……早就在外面有人了,我死了,她应该会活的更好。至于我女儿,幸好她已经读大学了,有能力养活自己……我唯一遗憾的,就是看不到她穿上嫁衣的那一天了,咳咳……”老林说着,咳嗽起来。这是他的老毛病了,没想到成了鬼,这病也没有除去。
“阿柱啊,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老林突然认真的看着我,说道:“据我所知,人死了之后可只有一次投胎转世的机会,也就是现在在我们头顶的这束光,如果不抓紧时间进去,等它关闭,你就要成为孤魂野鬼了!你如果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可要抓紧时间去办哦,这束光最多还剩下半个小时了。”
二
“心愿……”我使劲的回忆,我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呢?
脑海中慢慢的浮现出父母苍老的面孔来。父亲头上的白发,母亲额头的皱纹,此刻竟然清晰的如同用放大镜在看着一般。
又有一个身影冒了出来,黝黑胖胖的身体,蓬头垢面,胡渣一片,脸上露着坚毅的面孔,他弓起腰,将一捆用亚麻绳捆好的红砖背在背上,熟练的站起身来,竟然一点也不感觉吃力。
阿梁哥,为了供我读书,一直默默无声的做苦力,我刚刚大学毕业,还没来得及报答他呢……
突然,一阵银铃般的声音响起,“阿柱哥哥,你回来啦?”我的心中涌出一阵欢喜,抬起头,看到了穿着一件粉红色棉袄,浑身被包成个粽子一样的阿袖。她的眼睛依然那么好看,她真像个小天使啊。
“哐……哐……哐……”
耳边传来一阵沉闷的响声,震的我心里忐忑不安。
“时间快到了,阿柱,我先走一步了,你可要抓紧时间呀!”老林拍了拍我的肩膀,最后又看了我一眼,准备离去。
我回过头,看到大部分人都已经向天空飞去,飞到那红色光芒最明亮的地方,慢慢的消融,不见。
他们脸上带着笑容,生前从未有过的笑容。就好像放下了一切生活的烦恼,人世的悲哀,一切都可以重新再来时,迎接新世界的那种喜悦。
老林刚刚飞起一米,突然又回过头来,看着我,愣了愣。
“师傅,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我问道。
“阿柱啊……”老林目光中摇晃不定,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看着我,说道:“阿柱,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你如果还有眷念,就去看看你的父母,哥哥妹妹,至于你那个女朋友烟烟,最好是不要去看了,免得多生枝节……”
“烟烟?”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清纯可爱,曼妙婀娜的女生来:“哦,我还有一个女朋友呢!”
“师傅,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我望着师傅,问道。
老林摇了摇头:“唉,反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啊。我只是为你好,阿柱,请一定要记得,这束光只有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了,要抓紧!”
说完,老林就向天空飞去了,留下我一个人,怔怔的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慢慢消融在那片光里。
烟烟,难道她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吗?
我的心里突然冒出一股难以遏制的愤怒来。
很奇怪的,我感觉身上的那股暖流竟慢慢消失,身体又重新有了一种可以支配的安定感。
再看废墟,警笛声由远及近,一辆辆消防车,警车停在了废墟边,消防员,警察……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废墟之外。
我抬起头,看到天际处一只大鸟飞过,白昼的余光在一点点减弱。
我握紧拳头。
先去找烟烟!
烟烟在哪儿呢?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张地图,目标锁定在XX大学一栋富有艺术气息的建筑上。
我感觉身体充满了一股气流,当我想着烟烟时,那股气流突然汇聚到脚下,“嗖”的一声,我整个人都向前冲了出去。
做鬼,看来也不并不坏嘛。
我在一栋大楼前停了下来,每层楼都有整齐的房间,每栋房间里都透出柔润的光。我的目光透过墙壁,看到很多画板,很多颜料,很多石膏像,冷冰冰的,就像我躺在废墟中的尸体。
我的目光落在了一块画板上,画板上是一片辽阔的草原,草原上两个光着脚丫的小孩子欢快的奔跑,小女孩的右手伸向空中,拽着一根透明的线,线的那头飘着一个美丽的蝴蝶风筝。她的左手则被小男孩紧紧拽着,小男孩空出来的那只手握着一束野花,一只蝴蝶被花香吸引,在他手边飞来飞去。
小女孩望着蝴蝶风筝,开心的笑着,小男孩看着飞来飞去的蝴蝶,也开心的笑着。
我的心里暖暖的,因为我知道,那个小男孩是我,那个小女孩,正是这副画的作者——我的女友烟烟。
烟烟坐在花板前,专注的盯着画板,正在认真的涂色。突然,走廊上一个火急火燎的身影跑到画室门口,步伐还没站稳,就开口说道:“不好了,XX电厂发生重大事故,死伤近70多人。”
烟烟的手一抖,画笔掉到了地上。
“你说什么?”烟烟站了起来,看着他:“是XX电厂吗?”
门口的男生盯着她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
“萧柱他……有没有事?”烟烟说道。
男生突然低下了头。
烟烟的脸变得惨白,慌忙从椅子上拿起手机,飞快的拨出号码。
“嘟——嘟——”
我感觉到口袋里一阵震动,诧异的摸去,居然摸出来一个手机。
来电显示:烟烟。
犹豫了一会,我按下了接听。
“喂,是阿柱吗?我听说你们电厂发生了事故,你有没有事?喂……阿柱!”
从手机里传出来的声音是那么的熟悉。我张开口,连忙说道:“烟烟,我……”我突然愣住了,我该说什么呢?说我很安全吗?
可是我已经死了。
“烟烟……”我终于还是继续说道:“你不要担心我,你要好好的生活……”
“阿柱,阿柱,你回答我啊!”烟烟突然叫了起来。
我疑惑的望向她,烟烟的手机里,一点声音也没有。
难道我说的话,她听不到吗?
“陈熙,立刻送我去电厂!”烟烟看着那个男生,目光坚定的说道。
“好的!”陈熙说着,突然拉起了烟烟的手,两个人向门外跑去。
我漂浮在空中,看着这一切在眼皮底下发生。
“怎么回事?!”我叫了出来。
三
奔驰车飞速的驶向XX电厂,我鼓足了劲,跟着车飞行。
车厢内,陈熙一边开车,一边说道:“烟烟,你放心,萧柱是个好人,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烟烟坐在后座上,掩着头,似乎在啜泣。
“阿柱,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烟烟说道。
我很疑惑,烟烟,你哪里对不起我了?
忽然奔驰车的速度降了下来,慢慢的靠路边停靠,陈熙回过头,将手放在烟烟秀丽的头发上,安慰她说道:“没事的,你要坚强点,你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
烟烟突然甩开了他的手,抬起头来,脸上因泪水而模糊,她盯着陈熙,说道:“你不要再碰我了!”
陈熙一愣,随即笑着说道:“怎么,你真的在内疚吗?”
烟烟扭过头,看向车窗外。
“你要是真的内疚,在床上就不会那么放荡。你要真的内疚,就不会用我的钱去买那么多衣服鞋子,用我的关系去获那么多奖!”陈熙冷笑道:“你的确应该内疚,因为是你配不上萧柱!”
“啪!”一声脆响,陈熙的脸上多了一个火辣辣的手掌印。
“不要再说了!”烟烟花容失色地吼道:“给我开车!”
陈熙恼怒的朝窗外吐了一口血痰,重新启动了车,双手按在双向盘上,说道:“如果萧柱真的死了,你真的会内疚一辈子吗?”
烟烟埋下头,又开始哭起来。
我听着车内二人的谈话,心中充满了诧异和愤怒。
原来这两个人,早就搞到一起了!
我感觉头上沉甸甸的一顶帽子,压的我喘不过气来。
我真的很想冲下去,将开车的陈熙活活掐死。
可是我是一个鬼,什么都做不了。
风在耳边呼啸,车在路上奔驰,XX电厂已近在眼前。
我惊讶的发现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爸爸妈妈哥哥都来了。
一排排尸体摆在地上,警察挨个的进行着家属认领,DNA比对。
找到死去的亲人的人们,有的扑在尸体上嚎啕大哭,有的则围住警察,讨要说法。废墟前,哭声吵闹声,喧嚣不止。
风还在吹着,吹得人心发凉。
我看向天空,空空荡荡的,阴霾仍然笼罩着大地,那束光早就消失不见了。
一去一返,早就过了不止半个小时了。
我估计是投不了胎了。
“赔偿费是120万,请在这上面签字吧。”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在父母面前,摊开一份白纸黑字,父亲颤颤巍巍的握着笔,半天下不去笔,阿梁哥站在他身后,馋扶着早已哭得眼睛通红的母亲。阿梁哥虽然没有哭,可是我从他的眼睛里,却看到了他压抑的情绪。
失去了亲爱的弟弟,他比谁都要痛苦。可是作为家里的顶梁柱,他却只能忍住泪水,竖起坚强的榜样。
“我该怎么告诉阿袖,她的阿柱哥哥,再也回不去了……”母亲在阿梁哥耳边,有气无力的说道。
“阿柱怎么回不去了?”阿梁哥突然说道:“他不一直在我们身边吗?”
我大吃一惊,阿梁哥看得见我?
我冲上去,抱住了阿梁哥。
“阿梁哥,我是阿柱,我是阿柱啊!”
阿梁哥的身体晃了晃,突然眼睛瞪得溜圆,流出两行清泪来。
“阿柱,我也不知道如何,向阿袖交代啊。”
风吹过来,吹起了我的身体,我飘离了地面,穿过墙壁,飘到了空中,终于意识到,我已经是个鬼魂,与这世界无干了。
逝者安息,生者坚强,希望江西电厂死难者的亲属都能平安渡过这悲痛,希望逝者安息,希望国家认真对待,妥善处理。我无意借用这事故故作呻吟,只是希望写点什么凭吊,这世界有很多不安定的因素,有很多无奈的变迁,有很多让人心痛的变故,但幸好有爱,让我们得以克服一切磨难,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