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事了。
福建沿海地区一带在地理上属于亚热带半干旱地区,除了台风带来一些雨水,平时是很少下雨的。山上是那么荒芜,除了龙眼树等经济林木,高大茂盛的野生乔木几乎见不到,只稀疏长一些叶子坚硬且表面带蜡质的矮小植物。
山上到处裸露着花岗岩,当地农村老百姓喜欢在花岗岩上晾晒红薯干,那是他们赖以为生的主食,一日三餐永远是清水煮红薯干,可能还参杂其它的东西:那也不过是几粒大米或一点青菜而已。
当地农村人也烧柴,但所谓的柴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柴,而是种在城镇边上桉树或龙眼树的树叶,因为周围连一根干树枝都难寻觅到。他们会将粗铁丝捋直了,将一头磨尖,然后插地上的树叶,插到了一定数量就撸到背后的背篓里。
所以,我在太平湖生活期间,每每看到那儿山上茂盛的植被和当地农村家家户户倚墙码放整齐的柴禾,就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不是矫情,在我眼里那不是柴,是生活的希望,苍天太眷顾皖南这块土地了。
我有时会怀疑中国农村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生活水平是不是都如闽南农村一般清苦,也曾经问过皖南当地一些和我年纪相仿的人,但好像皖南农村虽然也清苦,但苦不至此。
闽南一带的房子都是用麻石盖,很多城镇的路也是用麻石铺砌的,车子走在路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动静。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这样,但生活了那么多年,除了感到环境有些生硬以外,到底没有什么不适。
早年哪有什么像样的军营?记得在惠安时军属家庭都分散居住在县城居民家里。我们家的房东主人是个看上去六十多岁的阿婆,我只能依稀回想起她身边有两个孙子和一个女儿,至于阿婆的丈夫和她的儿子儿媳在什么地方?就没有一点印象了。
阿婆性格温和,是个爱干净的人,着一身已经褪的发白的斜襟青色褂,头发好像用梳子蘸水梳过,永远都纹丝不乱,发髻上还别着花,举手投足像个从旧传统里走出来的大家闺秀,阿婆说的是闽南话,父母当然听不大懂,交流时经常边说边用手比划。
听上去会觉得很奇怪吧?其实在惠安很正常,听说过惠安女么,他们的着装几乎是统一的:头上裹着花头巾,着很短的斜襟花边短袖衫,露出了肚脐和腰身,下身穿夸张的阔腿裤,光着脚或趿拉双拖鞋。他们在外挖土担石,回到家伺奉公婆,相夫教子,行为举止非常传统 。
我敢断言,数尽华夏大地,最吃苦耐劳,最隐忍负重之女性,非惠安女莫属。
不知道阿婆是不是有家眷在南洋,感觉应该是个家境殷实的人家,房子是石木结构的,带院子,面积不小,至少我们一家入住后还有空余。中间是很大的厅堂,供奉着祖上的灵位,然后是家庭成员木制牌位。
厅堂的左侧并排竖放着两口硕大的寿材,天啊,我那时也不知道害怕,捉迷藏就喜欢躲在寿材后。
院子靠墙的石条上摆放着花盆,特别是那些茉莉花,花期到来时满院子香气沁入屋内,有些腻人。阿婆有时会到院子里采一些茉莉花用针线穿成一串送给我母亲,母亲将花串挂在蚊帐钩上。
街上的石板路边有卖小吃的货郎担,一个竹框上再放上一个簸箕,上面摆放着爆米花等一些小吃,用比较厚的画报纸包成像粽子一样的小包,爆米花里面可能可能混进了一两个白铁皮压制的小玩具:一把枪或者一个碗,只有指甲盖那么大,这对小孩有很大吸引力。
后来家庭又辗转晋江和闽西的小县城清流,对,就是伟人的诗词“ 宁化清流归化,路隘林深苔滑。”中提到的那个清流,这名字听着就有几分冷意。
事实也是如此,随母亲刚从闽南搬家过来的时候,正好赶上腊月,天好像永远都是阴沉沉的,积水处结着厚厚的冰块,屋檐下挂满了冰溜子,从温暖的沿海来的我那里见过这阵势。来没多少日子就赶上了过年,父亲第一次给我买了鞭炮。
这里不是清流县城,而是离县城几十里路的嵩溪镇,镇上的老街两边是木板房,间或有几间供销社的铺子,里面黑灯瞎火的,没有生意,行人也很少。隐约记得老街的路是大块圆滑的石头铺成,站在这一头看老街的另一头,两边木板房的黑影才反衬出一线青灰色的天空,路面有石头的反光,虽带着几分未开拓得野性,但还是喜欢的。
嵩溪街边上有两三个卖炒熟臻子的男孩,穿着很单薄的衣裳,瑟缩地站着,鼻孔流着清鼻涕,不时的往里吸一下,发出滋溜的响声。
黑色单裤一点都不合身,很短,露出了脚脖和脚踝,穿什么鞋不记得了,也可能就光着脚。他们卖榛子没有用称,是用皴裂的手拿竹筒量,大筒的两分钱,小筒的一分钱。
以后又辗转去了闽北的邵武,反正,打小就跟着父母满处跑,搬家永远在路上,小时候不知道路途颠簸的辛苦,觉得这样挺好玩。
我有时很想拿钢笔在信笺上把我想说的话工整的写下来,贴上邮票丢进邮箱里,寄给远方那些曾经的发小,然后再花很长的时间等他给我回信,不要敲键盘,不要伊妹儿,像木心写的《从前慢》,慢一点好,整天急什么呢?不见得一定要来一场很正式的围炉夜话。要是把架势拉开了,反倒可能冷场。
我不知道别人会不会像我一样,喜欢独自回忆旧时光。时光越是往后,久远的记忆越是变得清晰,而近期发生过的事却一样也想不起,感叹时光如白驹过隙,不知不觉中我老了。我的人生很平静,没有跌宕起伏的经历,都是些陈词滥调,大概也没有人喜欢听了。
【附记】徽州乡村的冬日有味道,那略带着忧郁的景色和几分惺忪的浓浓乡情构筑了一幅幅绝美的徽州人文画面,像冬日里的一缕阳光给了心灵深处几分暖意。本想写一篇冬日文,但毕竟自己不是当地人,不了解照片背后那些深入骨髓的徽州往事,情不知所起,如何一往而深?索性找出以前的文章套用了。
照片都是这个冬天在黟县南屏村和碧山村拍的,与本文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