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星期,我有幸抢到了日本舞踏大师大野庆人的花与鸟表演。看的时候,我身后的一个妹子一直在说,我是来看闹鬼的吗。
确实,不懂舞踏的人会觉得这简直是闹鬼,我第一次接触这个艺术形式的时候也觉得很可怕。
那是读在职研究生的时候。
寒冬里一个用厚旧窗帘遮住的阶梯教室,老师关掉所有的灯开始放着舞踏的表演资料。
整整二十分钟,空气安静的可以听到彼此局促的呼吸声,因为年代太久,视频里的干扰声,还舞蹈表演时偶然发出,哈,啊,呜,呀这种单音节词。
在黑白的色彩中,一群被涂白的连五官都看不出来干瘦的舞者们,穿着内裤露出夸张的扭曲表情,如僵死般抽动着,仿佛他们是来自地狱的亡魂。
又过了十分钟,终于有人打破了寂静。
‘’老师,您敢夜里在家一个人看吗?‘’
是的,舞踏就是这样的一种艺术。初接触的人会觉得它诡异的令人害怕。不是柔软婀娜的舞姿,没有刚健有力的动作,并不流畅轻盈,也不会做出任何高难度的动作。
舞踏好像是垂死之际的动物机械的挣扎与抽搐。
一个传统的舞踏艺术者,应该是用惨白的荧光白颜料涂满全身,赤脚,不穿衣服或者是穿着夸张。表情麻木或痛苦悲切或眉头紧蹙或机械扭曲的笑容。
舞者将自己去性别化、去生命化,如同一个符号、一个死尸般,在缓慢的扭曲动作蠕动中,表达着情绪与思想。
舞踏,又被称为暗黑舞踏。是起源自战败后日本人们的焦虑紧张情绪中的产物。
它的表现形式模糊了活人与死人的区别,模糊了生命与非生命的概念,带来一种令人不悦的原始感。融合日本传统艺伎舞蹈,西方舞蹈,又以破坏的形式嘲弄着美学艺术。
不同于大多数舞蹈要展现美,舞踏要展现的是病态。以衰弱、疾病、污秽只要是被传统意义美学排除的都要近乎逼真地展演出来,标榜反道德、反社会的情绪,呈现出人最原始的欲望与绝望。
这与日本被原子弹炸完后的核辐射焦虑有关,也与战争密不可分。舞踏中的涂白好像是经受过核辐射之后的人体。
爆炸、战争被视为生命的破坏,也代表着黑暗来袭。
很多舞踏艺术视频中,都会出现蘑菇云。在现场表演里,模仿战争的声音、炸弹爆炸的声音,舞者突然狂躁的喊叫表现的都是对战争的极端反应。
除了战争外,舞踏作为反对西方舞蹈的一种形式,加入了许多日本民间的元素。比如标志性的蟹脚,就是日本人下田劳作时常用的姿势。在许多日本传统舞蹈中,也能见到蟹脚,比如打渔舞(守望先锋里半藏跳的那种)。
舞踏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流行于日本,作为人们焦虑叛逆情绪的出口,以及抱着猎奇心态去观赏这种黑暗的艺术。似乎在舞者表演的极端痛苦中,他们的痛苦可以得到化解,他们的焦虑可以得到发泄。
在很长一段时间,舞踏曾经往越来越黑暗,越来越变态的形式发展过。
随着经济发展,人们的焦虑情绪被日渐膨胀的经济泡沫带来的喜悦所冲刷,他们需要的是更为西化,更为乐观积极地产物。暗黑舞踏被人们冷落,也让舞踏步入转型。
如今的表演中,舞者们不再专注于如何展现病态,不会再和原来一样表演用腿夹死活鸡这种变态行为。
他们所要的是用舞踏的方式展现原始的美,生命的美。
舞踏表演者们也由舞者过渡到艺术家,他们以身体为画笔,挥洒着的是对生命的歌颂与热爱。
如我去观看的大野庆人的表演,很难想象在台上的是一位78岁的干瘦老人。
他极端认真的神情与极为克制的动作,伴随着沉重悲壮的音乐,将观众带入他所营造的情绪中。
他将自己的生命力注入了舞蹈中,仿佛我们看的并不是一场普通的舞蹈,而是他全部的生命。
在演出结束观众离场的时候,剧场的管理人员说,大野庆人先生其实生病了,他吃蛋糕的时候叉子都拿不稳,甚至不知道明年的今天他是不是还能再来中国巡演。
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大野庆人依旧在台上用另一种方式舞蹈着,好像一个孩子,又好像春天里的小熊样天真无邪,他在用他的生命跳舞。
正如之前的舞踏表演者们一样,长期的荧光涂料会摧毁他们的身体,他们依旧选择并坚持着这条路。
舞踏并不是什么让人开心愉悦的舞蹈,更不是放松消遣选择,但它却能引发人们的深思,对于生命和生活的思考。
虽然是诞生于黑暗中病态扭曲的花,但它依旧全力的展现着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