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天地玄黄
七 破阵子
嵯峨山,日暮西山。
尚让携着驸马于琮,现身嵯峨山麓。此前他已密令部将柴存,紧急调遣前锋营五万兵马,在长安城西的开元门内整装待命,一旦换回林言,便立刻衔尾追击。
博野旅旅帅李昌言,天队队长李茂贞,少逸三人已自相候。
他们约定彼此相隔百步,同时放人,于琮和林言各自坐在马匹上,错身而过,回归本方。
李茂贞喊了三声,双方同时放人,尚让轻轻在于琮的坐骑上拍了一记,那马便向着博野旅众人阑珊而去。
十步,二十步,五十步,两马错身!
这时,异变陡生,于琮坐下的马匹突然狂性大发,直立而起,将于琮摔下马背,林言见此良机,心领神会,骤然发难,缘木求鱼掌隔空一掌狠狠印在于琮后背,随即打马快速回归本方。那于琮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经此重击,立时吐血,那马儿狂性不减,竟然雪上加霜,在于琮的后背乱踩一通,“驸马”爷眼见是不活了……
广德公主见此惨状,不禁悲恸道:“夫君!”
而此时尚让已同林言会合,携着林言飞速向长安方向逃逸。
李茂贞忙策马上前,扶起奄奄一息的于琮,急速返归本方。
李昌言下令道:“天队五火听令,命尔等火速护送公主和驸马前往龙尾陂与节度使会合,不得有误!窦玫,你的地队五火随我在此设伏,以防尚让大军追袭。”
李茂贞诺了一句,领兵护着广德公主、驸马于琮、麻姑、紫丫以及负伤的五火火长李钊延等一行人匆匆往西去了。
他们走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柴存率领的前锋营先头部队便开拔到了嵯峨山麓。
潜伏在山谷密林之中的李昌言骤见前方尘土飞扬,气势汹汹,不由微微皱起了眉头,对身旁的地队队长窦玫窃窃私语道:“窦队长,我看这一拨至少有一千人,敌我双方力量大是悬殊,不如采取拖延战术,先以弓弩偷袭,随后且战且退。”
那窦玫大约二十四五岁,血气方刚,跃跃欲试道:“旅帅,我看这帮人大多是乌合之众,有道是擒贼先擒王,不如趁他着们不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下去,擒了领头那人,贼众自然溃散,如此可获全胜。若我们撤退,他们人多势众,又趁势掩杀,不一刻便会追上我们和天队五火。”
李昌言想起来时所立的军令状,不由横下一条心,破釜沉舟道:“事到如今,只有冒险一搏了!一会儿留一火人在林中摇旗击鼓,其余四火随我和窦队长全力冲杀,务求第一时间擒住敌军首领。”
嵯峨山麓,那柴存趾高气扬,正在马上对手下吹牛皮,“当日我身先士卒,第一个冲上灞桥,一个照面便挫败了水族金吾大将军张直方,令他双膝跪地,乖乖地俯首称臣……”
这时,山谷之中锣鼓喧天,远远旌旗飞扬,一队骑兵若下山猛虎,恶狠狠、不遗余力地扑噬了过来……
柴存一见势头不对,忙仓皇狼顾道:“不好,中了凤翔军的埋伏啦,前锋营火速撤退……”
话音未落,窦玫一马当先,已驰到近前,挺枪直刺过来,柴存慌乱之中,忙以手中九背金环大砍刀相迎,意图硬拼一记,以阻敌势。
只听“当”的一声金铁交鸣,长枪刺在刀背之上,火星四溅,窦玫却弃了长枪,饿虎扑食般直取柴存,他的覆舟心法本已到了“来坎”助枕之境,再加上此刻破釜沉舟,水族沉鱼溅泪掌的威力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一个照面,便大功告成,生擒了柴存。
当此际,窦玫一声霹雳怒吼道:“弟兄们冲啊,擒住贼首啦,擒住贼首啦!”
木族前锋营的一千人马早已乱了阵脚,此刻经此雷霆一呼,登时闻风丧胆,四散逃逸。李昌言率天队四火趁势掩杀了一阵,便立刻见好就收,下令携着柴存,火速赶往龙尾陂与大部队会合。
半个时辰之后,十里龙尾陂已近在眼前,而坡上却是人影全无,静悄悄的,令人不寒而栗,心头发毛。除了坡两旁茂密的老树林中,偶尔惊起几只昏鸦,如同银簪在金锭上划过,不忍卒闻。
李昌言正自纳闷,难道郑节度使并未派兵前来接应博野旅?但转念一想,难道天队五火也从龙尾陂上蒸发了么?
这时身后马蹄疾如暴雨,杀声震天而来,原来是尚让亲率五万前锋营大军衔尾追来,他亲眼见了近千溃军如蝼蚁般仓皇逃命,又闻听柴存居然被博野旅生擒,更是勃然大怒,气得哇哇大叫。
追至嵯峨山麓,前军哨探发现了山谷密林之中散佚遍地的锣鼓旌旗,尚让更是怒不可遏,大骂柴存“饭桶”,认定博野旅唱的是一出“张翼德吼断长坂桥”,于是快马加鞭,下令全军全速追击,务求全歼博野旅。
李昌言和窦玫互望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下令地队五火加速驰向龙尾陂,并不时向二百米以内的追骑施射冷箭,且战且走,策略目的是将木族大军撩引上坡。
转瞬间,地队五火已经上到了龙尾陂顶,李昌言下令不许下坡,原地列阵,第一排弓弩手伺候,垒成盾阵,摆出一副山穷水尽,欲与敌偕亡的架势……
此时尚让的大军已有两万人马陆陆续续地爬上了龙尾陂,远远望去,如同一条巨大的蜈蚣。
摹的,密林之中,锣鼓喧天,声彻苍穹。
“杀!杀!杀!”
凤翔全军足足三百个精锐团倾巢而出,以泰山压顶之势扑面而来,如同神龙摆尾,给予附骨蜈蚣致命一击。
地队五火也加入了战团,他们居高临下,发起冲锋,若猛虎下山,所向披靡。
一时间,锣鼓声,怒吼声,呼号声,哭爹喊娘声,屁滚尿流声,混合涤荡,震耳欲聋……
饶是尚让身为木族第一高手,当此兵败如山倒之际,亦是禁不住英雄气短,壮士扼腕,大军之中,个人如同蝼蚁,不啻沧海之一粟,江河之一滴。
这一战,水族凤翔军大获全胜,斩敌三万余人,自此木族但闻凤翔军之名,莫不闻风丧胆,退避三舍。
凤翔,中军帐。
郑畋正论功行赏,道:“此次我凤翔大营伏击木族前锋营五万大军,大获全胜,博野旅当记首功,不仅顺利救回公主和驸马,且以少胜多,生擒木族骁将柴存,随后又成功将尚让主力引上龙尾陂,进入我军伏击圈,不愧为我凤翔第一劲旅。”
博野旅全旅官兵,上至旅帅李昌言,天队队长李茂贞,地队队长窦玫,下至五火火长李钊延,乃至小兵少逸,此时皆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正所谓,痛定思痛,痛何如哉?一米阳光,总在,痛的风雨后!(伏一)
只听郑畋大声道:“诸位,我已经决定,擢升博野旅旅帅李昌言为凤翔行军司马,由原天队队长李茂贞接任博野旅旅帅一职,原地队队长窦玫调任我帐前亲兵旅旅帅,李钊延升任天队队长,张策(少逸)升任天队第五火火长……
这时帐外忽然有小卒来报,打断了帐中一派喜气洋洋。
“甚么,驸马爷已然不治身亡了?”郑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旋即镇定下来,问道:“公主现在情况怎么样?”
那小卒道:“回节度使,广德公主悲痛欲绝,现由两名贴身丫鬟麻姑、紫丫陪侍……”
郑畋方自舒了口气,叹道:“这尚让、林言真是丧心病狂,连文弱书生也不肯放过,此事我自当奏明水帝,以求圣裁!大家也都累了两天两夜,下去休息罢!”
月光如水,源自无垠天河,望人间,倾洒珍珠泪。
少逸经过广德公主营帐的时候,远远地听见了,自己魂牵梦萦的,妙龄女声,如聆仙乐。只不过今夜星辰今夜风,这仙乐之中,却仿佛含着一丝伤感音韵。
只听那女子轻声问了一句,“紫丫,公主睡了么?”说话的正是麻姑。
紫丫答道:“嗯,想她也是哭累了,方才喂她吃了些银耳莲子羹,已经迷迷糊糊地睡了。”
麻姑叹了一声,道:“驸马爷和公主一向夫唱妇随,相敬如宾,如今公主乍的失却了至亲至爱之人,心中自然是难过极了!”
紫丫也叹道:“公主真是命苦,被父皇遗弃不说,母后又惨遭毒手,如今连相公也没了,这可教她日后怎么活呀?”
少逸听到这里,顿生“一将功成万骨枯”之感,那青帝一人图谋霸业,却害得多少家庭生离死别,分崩离析……
同是天涯沦落人,他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由也叹了口气……
“是谁?”
少逸陡的回过神来,有些语无伦次地道:“噢,是我。我是……麻姑姐姐,哦,
我是那天护送你们的五火战士,噢,不对,我方才升了火长,我叫少逸。”
麻姑见他手忙脚乱,不由噗嗤一笑,道:“原来是你,小军爷!”
少逸忙接着道:“麻姑姐姐,不如我向郑伯伯请示,护送你们和公主回蜀中和水帝团聚吧,如果公主看见了她爹爹,有她爹爹安慰,想必就不至于那么悲痛了!”
紫丫也在一旁赞成道:“嗯,这倒是个好主意!”
第二日一早,少逸照例要参加博野旅的晨训,如今他已经是一火之长,自然身先士卒,丝毫不敢懈怠。他口中哼唱着博野旅军歌,“百战沙场碎铁衣,城南已合数重围。突营射杀呼延将,独领残兵千骑归”,心里却还惦念着昨晚做了一个好梦。
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梦到甚么,并不重要,关键是梦想本身,就已然是种快乐,却还要计较甚么,结果,下落!
不过今早的天气,却不十分好,没有太阳,天气灰蒙蒙的,一片阴郁。
少逸隐隐觉得,会发生些什么……
晨训结束之后,他独自一人,来到了中军帐前,正思量着一会儿如何向郑伯伯请缨入蜀,却听到里内有人大声宣读道:“凤翔节度使郑畋接旨!”一个娘娘腔的尖音登时钻耳而入,直戳鼓膜。
郑畋大声道:“臣郑畋接旨。”
“奉天承运,水帝诏曰,龙尾陂一战,凤翔大营大败木族尚让前锋营,生擒柴存,朕心甚慰,着令凤翔节度使郑畋为京城四面诸军行营都统,厉兵秣马,尽速光复西京。另将广德公主赐婚我族长老河中节度使王重荣,不必将公主送返蜀中,即刻启程,送嫁河中,钦此!”
只听郑畋诚惶诚恐地道:“臣畋接旨,谢主隆恩!”
少逸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立了半晌,无可奈何、神气泱泱地返回博野旅营地……
三日之后,博野旅奉命陪送广德公主入嫁河中府,据说还是公主亲自点选了博野旅负责此次长途护送。郑畋于是授予旅帅李茂贞临机专断之权,务求圆满完成此次任务。
出发之时,少逸眼见公主面色十分平静,几天前的惨淡悲容此刻竟荡然无存,他心下诧异,颇觉不可思议,但转念一想,或许,公主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夫君,这些被命运主宰的、不随人力迁移的、无情的剥离,她都可以去面对,去承受,重拾一丝,存活的勇气,可谁曾想,先前曾经以为存在这世间的,最后一根稻草——父皇的疼惜——父女之情,竟然被一道冷冰冰的圣旨,活生生地釜底抽薪。
或许,此刻的公主,失却了人世间所有的亲情,早已经,万念俱灰了罢……
他们此次的行军路线绕了一个大圈子,是先北上至泾州,然后笔直向东渡过洛水,务必绕过同州地界,渡过黄河之后再南下河中府。这一趟路线由郑畋悉心设计,战略目的是避开火族朱雀军所在的同州。
博野旅一百官兵护着公主一行,一路上相安无事,走了不到一日,便到了泾州,在泾州节度使程宗楚安排的官驿中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一早,便又匆匆上路。
临行前,少逸将郑畋亲手托付的一封密函交给了水族三大长老之一的程宗楚。程宗楚阅罢,神情颇为激动,虎目之中,似有热泪盈眶,但随即恢复了军人的镇定,命自己的亲兵旅护送博野旅出城,之后足足随行了两日,一直送到了洛水河畔才调戈头。
待程宗楚的亲兵旅去得远了,李茂贞这才优哉游哉地下了马,吩咐麻姑、紫丫请公主下马车,改乘大船。
谁知紫丫揭开帘幕,忽的花容惨白,歇斯底里地尖叫一声道:“公主!”
麻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探首朝车内看了一眼,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李茂贞见状大骇,不由大声喊道:“出了什么事?”
紫丫早已是泣不成声,哭诉道:“公主服毒了!”
一旁的少逸闻言,急忙凑了过来,往车内观望,只见广德公主耳口鼻中皆流出黑血,显然是服食了诸如孔雀胆、鹤顶红一类极厉害的毒药。
少逸一探鼻息,彻底傻了眼,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喃喃道:“我的天,这可怎么办呀?”
李茂贞这时却异常镇静,大声吩咐道:“天队五火听令,一切计划照旧,扶公主上船,即刻过河,不得有误!”
少逸虽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只得听从旅帅号令,领着五火战士,将公主的尸身和哭哭啼啼的麻姑紫丫一起送上了船。
李茂贞立在船舷之上,眺望远方,眼眸中射出一股令人不可揣摩的异芒。第一次,少逸觉得,这眼神,令自己,不寒而栗。
船泊岸了,李茂贞的心志似乎也完成了一次远航,为了抵达岸彼,可以,不择手段,牺牲一切。适才,他已经亲自动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广德公主的尸身抛入洛水,同时斩杀了在场的两名军卒,罪名是守护不慎,致使公主遗体落水。
一辆新准备好的四轮马车停在道上,李茂贞上前,恭恭敬敬地对麻姑言道:“末将请公主凤驾上车!”
少逸在一旁急道:“旅帅,你这是干什么?她是麻姑姐姐呀!”
李茂贞指着麻姑,斩钉截铁道:“我说她是公主,她就是广德公主!”
见少逸一脸狐疑,李茂贞将嘴凑到他耳边,悄悄地说道:“你年纪尚小,还不懂得政治媾和的玄机。水帝令广德公主改嫁河中节度使王重荣,其政治目的无非是笼络王重荣,令他誓死效忠水族。那王重荣既肯接受赐婚,便表明他至少愿意在名义上顺从水帝。至于所娶的是不是真正的广德公主,根本无足轻重。你想,那真正的广德公主本是个寡妇,如今我白送给他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他纵然明知其中有诈,也定然心照不宣,不敢揭穿。至于那广德公主的福祉生死,连他父皇都不在乎,他王重荣妻妾成群,却又在乎什么?”
少逸一听此言,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连忙大声反对道:“不行,那麻姑姐姐岂不是要嫁给王重荣?”
李茂贞嘿嘿一声道:“不止麻姑,就连紫丫,也要一并陪嫁过去。如此王重荣左搂右抱,必定心花怒放,乐得合不拢嘴,这桩政治婚姻就更有把握顺顺当当地圆满完成。”
少逸急得涨红了脸,大声吼道:“不行,我不同意,要是郑伯伯在,也一定不会同意你这样做!”
李茂贞亦是大声喝道:“我是旅帅,还是你是旅帅?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临行之际,节度使早已授予我临机专断之权,谁若敢不遵我将令,立斩不赦!”
这时却只听麻姑冷冷一声道:“我同意,公主的生前事,理应由麻姑来承担!”这声音,凛然之中,透着一股冰清,令人彻骨生寒。
【下一章】逐鹿传说之天地玄黄(8)
伏案随喜:(法)阿波里奈尔《蜜腊波桥》
一米二泊桥
Le pont Mirabeau/Guillaume Apollinaire(1880-1918)
译/江北客@伏羲梦蝶@千江寻一客
一米二泊桥下,流淌着欢乐的塞纳,
掬一捧,爱情的陈酿,猛喝两口,
她会否,忆起我,
一米阳光的欢乐,总在,痛的风雨后。
夜姑娘掸开,霓裳羽衣,聆听,古钟楼的敲击,
日子匆匆流去,我,徘徊原地。
九星鱼跃,情人面对面,手牵手,
雀桥拱,凰求凤,
一米二泊,梁祝化蝶的胳膊,如同,比翼连理松,
含情脉脉永不够,此起彼伏春潮涌,
夜姑娘,掸开,霓裳羽衣,聆听,古钟楼的敲击,
日子匆匆流去,票骑徘徊原地。
爱,从不逗留,似水淙淙,
爱,晃晃悠悠,白云苍狗,
春去也,生如夏花,落草为寇,生活的蜗牛。
争如期冀,总恁暴风雨,
夜阑珊,更敲三,
日子匆匆流去,弘景徘徊原地。
夜夜除非,梦留人醉,解连环,七七数,
非也,鱼龙变,伏羲神弄,放生玉兔,
非也,丘比特,爱屋喂鸟,重拾小筑,
一米二泊,雀桥拱下,流淌着,欢乐的塞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