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徜翃星
我家门口有一把塑料椅,本就没有什么特别,在超市或是批发市场随处可见。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古董,毕竟是塑料制品,年岁比我还要小得多。椅子上边是浅蓝的塑料制软垫,下边是白色的椅子腿,因为陈旧有些泛黄。
这原是我舅爷爷常坐的椅子。他是个特别的老人,没有家庭,没有孩子,只有一间在白洋路上的老的拆迁房。他不会清洁打扫,不会买菜烧饭,他便长年累月地蜗居于这间房子里,那房子总是黑蒙蒙的,只有从阳台斜斜地映进来的一束浅薄的光线。还有房间里无法挥去的霉味以及混杂在一团的不洁气味。一到饭点,便拖着鞋子一步步地向外婆家走过来。
外婆是他的妹妹,也是他唯一的妹妹,更是在他们母亲去世之后唯一照顾他的人,照顾他了大半辈子。外婆说,这是她自己答应了母亲的事。
那椅子,自是为他的到来而备在门口的。
那椅子是独独他一个人坐的,我们没有人会选择坐在那把椅子上。
我不喜欢他,因为他身上有着同那房子一样的气味,那种洗净的衣裳也盖不去的气味。自然我也讨厌那终日被他坐着的那把塑料椅,似乎那上边也残留着他身上无数的尘灰与气味。他常常一进屋就到那椅子上坐着,先是将手摁得“咯吱”响上一遍,便开始自言自语般地与我们攀谈着。他说话含糊,兴许是因为牙齿将要落光的缘故。他总是坐在那门口远远地喊着我的乳名,问我一些我几乎听不太懂的问题。他会一遍遍问我:舅爷爷好不好。我会心不在焉地回答上许多个“好”。但他好像听不出我在敷衍他似的,将手边外婆买给他吃的面包,抖着一只手缓缓递给我。我没有理他,他便就在那儿沉默地待着,仍坐在那椅子上,不再吭声。偶尔坐得累了,会大费周章地换个姿势,将那椅子弄得“咯吱咯吱”地响上好几声。这声响大概成为了他还待在这间房里的证明。
后来,那椅子便落单了。他终不再来了,因为从此他长眠不醒了。他第一次冷漠地出现在我面前,以双眼紧闭的姿态,隔着一大块玻璃板。他不会再问我一句话,不会再看我们一眼,那为他备的菜再也不用烧得极烂极烂,外公外婆也再不用终日为他而奔波,那椅子终于不用这般心甘情愿地承载这一副庞大的躯体,它解脱了,因为他已经变得好轻好轻,轻得如鸿毛一般洒落在人间,就好像他从未来过。
他离开后的第七天,我才回到家乡,踌躇许久,我才决定去房里找外婆。房里的外婆,脸上没有过多的的悲戚,站在阳台的洗衣池边,用那个原本刷舅爷爷衣裳的刷子,洗那塑料椅。如往常一样,仔细地刷洗那廉价的破椅子,将那上面的污垢都洗去,将那残留的污垢,那新添的尘灰,一切的一切都被那纯净的水一并洗去。
它被洗净擦干重新摆在了家门口。它不再是为那个老人专门备的椅子了,就好像是刚买来的塑料椅子似的。
我们打算去一趟超市。出门前换鞋的时候,我仍是习惯性地避开那把椅子,扶着身旁的柜子将鞋穿好。外婆走到我身边,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对我说:“那椅子阿婆洗干净了的,不脏了,你坐吧。”我已然换好了鞋,站在门外,等待缓缓坐下换鞋的外婆,刹那间红了眼眶。之后的外婆与我,都没有谈起他。我们只是购置一些物品,路过摆满这种款式的塑料椅的货架时,外婆略过一眼,便有些慌张地和我说,“快五点半了,侬提醒侬阿公快点烧菜烧饭,还有上个礼拜侬舅爷爷和我讲要吃面包,我还没给他买,老了脑子不灵光,你瞧我给忘了那么久。”便是拉着我往烘焙区走。我略带迟疑,有些为难却也快步跟上她的步伐。
她回头见我迟迟不动,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惊慌,忽然松了一口气,松开拉着我的手,缓然笑了一下说:“对对对,他已经不在了,不在了。”
两年后的我又一次回到家中,那天我搬来另一个塑料椅在门口换鞋。低头望着那蓝色塑料椅,看到那上边又新积了一层灰。我久久地凝望着它,什么都望不出来,发现自己并不那么讨厌嫌弃这把椅子了。
大概是因为那个总问我“舅爷爷好吗”,那个总颤抖着手把面包推给我的老人远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