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弟弟,比我小四岁。
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牵着他挨家挨户的走。他还不怎么会说话,见到人也只会咿咿呀呀,嘴里发出鱼吐着泡沫的声音,像是外星人的语言。
我见人便会点头哈腰,催着小弟讨好般的伸出手。大人则脸上带笑的从兜里或文件袋里掏出一把糖,一袋子瓜子或是蚕豆。他见到那些总是会很兴奋,含糊不清的喊我声“姐姐”,用肉嘟嘟的小手捧到我面前。
他是家里的老小,又是男娃,自然被父母偏爱的多。一日三餐里是我一个月也难得吃上一次肉,米饭和奶粉,也从不穿我剩下的衣服。他胖的很明显,脸上和露出来的腿肚子上全是肉,每次却又被父亲说着瘦。每当那个时候,我都会趴在床板上盯着父亲给他喂吃的。
那一年,他两岁,我六岁,他和我一般重。
后来过了两年,他开始上学前班了。我还在家里的田里忙着插秧。父亲母亲都在外打工,小弟只好交给我来带。每次上学他都要我背着他。他确实是快和我一样重了,我背不动他。可妈妈交代了我要好好照顾他。我就在离他远一些的地方蹲下来,喊他,“阿简啊,你跑过来跳上来,姐姐背着你。”他欢喜的蹦跳着过来,在跳到我背上之前,我往前走了两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愣了两秒,哭了。
回家之后,爹妈在他的哭声里把我暴揍了一顿,这下就不止有他的哭声了,还有我的。我一直都不明白,我是真的背不动他啊,为什么要打我呢。
那一年,他四岁,我八岁。五官开始清晰。
爹妈没文化,登户口的时候才想起来没给我起名。慌忙去借了本字典,随手一翻就翻到洵这个我到现在都不怎么常见的字。反倒是他,他们还认真的研究了,打算了,思考修改一次又一次,最后他叫顾简。一直到现在,我都羡慕他的名字。
远房的姑妈在我上初三的那一年来了我们家一趟。如果那个时候我和小弟没有在家,那我俩现在估计还在打工。她进到屋里,在沾满泥巴的抹布上擦了擦鞋,又随手丢了一边去。我催着小弟去捡,他不愿意。我俩从床上扭打到地下,滚到那块被丢掉的抹布边上。姑妈盯着我,又盯着他,突然咯咯的笑起来,把那块抹布捡起来交给了我妈,然后告诉他们我和小弟的学费她来承担。我和他坐在地上,忘了打架。
那一年,他十一岁,我十五岁。
阿简明显要比我聪明些。我复读了高三的时候,他考了高一的年级第一。然后就开始小有名气。追他的女生偶尔也会给我送零食。我就和同寝的人感慨,生的好看脑子还好,可惜了在我们这种家庭。我去他的班里找过他。他半撑着头,白衬衫的袖子卷起两层,桌上一片整洁。阳光打在玻璃上,脏的地方被遮成阴影斑驳的洒在他身上。我突然觉得有这么个弟弟也是挺好的。
后来就出事了。年级老大大智的女朋友迷上了阿简。那个时候大智的花臂还没洗掉,看上去就是个混混。他俩约了架,放学后足球场旁边的草地。我是知道的,那地方宽阔的很,也没什么人去。我到的时候就看见大智的花臂上带血,我弟的头上挂了彩。小弟是没打过架的,我知道。我冲到中间,让他们平息了一阵子。
“这是我小弟,他还没长大。有什么事你冲着我来就行了。”我坐在木头桩子上,虚张声势的点了根烟。这样说是嚇不住他的,这事只能打一架解决。他突然冲过来一拳塞在我的肚子上,我被这一拳打的眼窝冒星,没灭的烟摁在他后背,直接吐了出来。大智在一旁笑的岔气弯腰。我憋着一股子气,吐完了又接着上去打。他正好弯着腰,我一个手肘捣在他背上,用力的很,他惨叫了一声,趴倒在地上。又爬起来拽着我的头发对着我的脸打了一拳。
那次的结果是他被我废了一条胳膊,我左胳膊上留下的疤缝了七针,顾简抱得美人归。我从来没见过哪个男生和女生打架惨烈成这样的。后来,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仔仔细细的回想,怎么也没想起来顾简那小子后来跑哪去了。这种弟弟还要他干嘛,我叹气。
那一年他十五岁,我十九岁。
我复读了一年,什么都没考上,就出去打工给他挣学费了。租了间十几平米的房子,在网吧里当收银,夜班两个月胖了快二十斤。那段时间和男友分手,临走还顺走了我的银行卡。我处在情绪崩溃边缘。三四天之后,银行卡回到了我的钱包里,里面还多出了几千块。我一直都很疑惑,怎么着也不像是前男友良心发现。三年之后我才知道,顾简知道那个人渣偷了我的银行卡之后去找他了,又打了一架,旷课三天,还往里打了他省吃俭用存下来的几千块生活费。
还有几个月就高考的时候,死小子又爱上滑板。我为了让他专心学习一咬牙答应他如果考上一本就送他滑板当作生日礼物。他开始死命学习,我为了给他买板,不吃饭的日子变多了。
那一年他十七岁,我二十一岁。
他高考结束了,一本。我也履行了我之前说的,给他买了个滑板。他看着滑板的眼睛里有星星。我看到他想要向上翘的嘴角又被他拼命压下来,但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的时候,觉得自己那一个月每天凌晨三点起来打工,值。
他去了北京,带着我的大学梦和他的滑板。站在北京的街头给我打电话。
“喂,姐。我在北京了。”
“嗯。”
“北京的晚上真亮啊,跟我们那儿完全不一样。姐,我真希望你也能来看看。”
我倚在地下室的窗边想要避开那些霉味和键盘的敲击声带来的烟味。看不见外面,但是能听到车和城市的喧嚣。我又点了根烟,但是左手太抖拿不住。我把烟从地上捡起来抽了一口,看着烟雾变成烟圈飘到窗外。唉,又要被扣工资了。
“我说阿简,你就好好上大学吧。什么时候你长大了,姐什么时候就来看你。”
“好,我...”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因为通话断了。断之前我只听见了刺耳的刹车声。我手机也掉地上了。
我是七个多小时后到北京的医院的。没告诉爸妈,就我一个,带着全部积蓄来了。顾简还没进抢救室,病危通知书没人签。他还有力气在旁边笑我,说我平时写字这么好看,到了这关头字抖的跟鬼一样。我骂他,捏着他白净的手。我蹲着,这个姿势有点跟不上推车的护士。
他突然偏过头,笑着问我:“姐姐,我是不是长大了?”
我拼命的点头,他煞白的手被我捏出清晰可见的指印。
那一年,他十八岁,我二十二岁。
两年之后我搬家了,回去和爸妈一起住。收拾顾简的东西的时候看到了那个我送他的滑板。看起来很新,没有什么过多的划痕。也是,毕竟拿到板没多久就死了。
我抱着滑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哭了一晚上。我说,小弟啊你长大了,你真的长大了。
那一年,他还是十八岁,我二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