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母亲
文革九年十月十二日,夜。京海市青华区莽村红卫兵李山家,随着产妇最后一声痛吟,迎来了一个新生命的降临。
稳婆将哇哇大哭的小家伙裹好,笑着送进了年轻父亲怀里:
“娘俩儿都好,小娃娃那大眼睛粗眉毛啊,跟他娘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李山小心翼翼,又欢天喜地的接过婴孩儿,在床沿落座,对着床上的产妇笑道:
“淑君儿啊,辛苦你了啊。”他抱着婴孩儿,凑近了些“你瞧,多好的孩子,长得多像我啊!嘿嘿~我李山有后喽!”
怀里婴孩儿,哭着哭着便睡着了。躺在床上满脸疲惫的沈淑君,勉强笑了笑:
“他还那么小,哪里能看出像谁。你把他放下,出去罢。我想歇一会儿。”
李山吻了吻怀里婴孩儿的额头,恋恋不舍将婴孩儿放在了沈淑君的臂弯下。偏头抚了抚沈淑君额前的碎发,温声道:
“那你好好歇着,我去给你娘俩弄点吃的。”
沈淑君闭了眼,没答他。李山倒也不恼,自顾自地哼着小曲儿出去了。沈淑君这才仔细瞧了瞧臂弯下的婴孩儿,皱皱巴巴的小手臂上有颗红痣——与那人手臂上的竟是一模一样!
李山端来鸡汤时,沈淑君正拉着小家伙的手蹙着眉落泪。李山恍惚间又望见好些年前,那垂柳下一袭水蓝色衣裙,手执书卷的沈家美人小姐了。
彼时,少年正值弱冠。初见花颜玉臂的沈家小姐时,少年失了神,也倾了心。那姑娘是真好看啊,该用什么词儿去描述姑娘的美貌呢?李山挠秃了脑袋也只想出个「貌美如花」来。后来问了新来的教书先生,先生交给他一首词“浣溪沙上见卿卿,眼波明,黛眉轻。”(1)
可少年还是晚了一步,那美人早已许了人家。听闻那沈家小姐舅舅之养子——宋涛,风流蕴藉又潇洒壮阔。时人将其称作: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然,天嫉英才。宋涛于抗美援朝时期战死沙场,那沈小姐年纪轻轻便做了寡妇。几年后,文革开始,又给了沈氏一记重拳。就在沈氏陷入绝境之际,那个不起眼的爱慕者却帮着沈氏逃过了一劫。
当李山磕磕巴巴说明来意时,沈氏夫妇俱是一愣,半晌答不出一句话来。反倒是一旁的沈小姐干脆利落。沈淑君起身替李山添了些水,而后她的薄唇微启,认真地对李山道:
“李山同志,若您能救我们沈家于水火,我愿意嫁与您。但我的心已随我表哥去了。我不能保证我什么时候才能爱上您、我能不能爱上您。若您能接受,那么我愿意与您成为夫妻。”
沈淑君离李山很近,李山甚至能嗅见沈淑君身上那股淡淡的药香味儿。李山没有抬头,他有些局促地搓着双掌,小声应道:
“我晓得你心里头还放不下你那死,你,你那表哥。没什么的,只要你愿意跟我,旁的都不是什么大事儿的。”
沈氏夫妇自是百般不乐意,沈淑君是他们娇养出来的掌上明珠,沈老先生虽是个开明的教书先生,但也不舍将爱女嫁与粗鄙农夫啊!然闺女话已出口,再加上当下形势所迫,老两口也只能应下这门亲事。
成婚当日,潇洒了半生的沈老先生竟红了眼眶。他握着新人的手,哽咽道:
“贤婿啊,我沈淮安今日便将闺女托付于你,你要好生待她。若有一日你厌弃了她……请别伤害她,把她还给我,我能养她。”
李山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正色道:
“老丈人你放心,我虽是一个粗人,但我对淑君儿是真心的,我绝不教她受半分苦!”
坐在一旁的宋文娟以帕拭泪,拍了拍沈淮安的肩柔声道:
“好了,正德快教他们起身。”
沈淮安,字正德,又字子谦。
他们成婚当日来了很多人,青华区书记乔安国是沈淮安挚友,便由他做了证婚人。证婚人还送了他们三件套,(2)出手相当阔绰。
李山拉回思绪,将鸡汤端进了屋内。沈淑君见李山进来,用指腹拭了泪,而后冲他歉意地笑了笑。李山坐到床沿,一手端着碗,一手将沈淑君揽进了怀里,唇贴着她的耳鬓温声道:
“老一辈的人说月子里不能哭,会哭坏眼睛的。这么好看的眼睛,哭坏了我可是会心疼的。”
李山的声音很轻,却狠狠地砸在了沈淑君心头。她很愧疚,有时她真想将这颗心挖出来扔了!
李山自是知晓她为何落泪,但他不想计较,也不舍计较。这个人已经是他的了,那这颗心也早晚会是他的!
暖黄色的窗外断断续续地飘起了雪,每一朵雪花都轻舞着落地,像是在庆祝这个小生命的诞生。
翌日,当赤日照亮人间时,沈氏夫妇踏着白雪铺做的地毯,带着珍贵的礼物与满心的欢喜来庆贺小外孙的诞生了。
沈老先生自进门接过小外孙便一直抱着不舍放下,使一旁巴巴望着的宋文娟心痒难耐。
李山忙活了半晌,才将午饭备好。他用手抹了一把脸,露出憨厚的笑:
“老丈人,丈母娘,孩子放下,吃口饭罢。”
沈老先生轻手轻脚将婴孩儿放入沈淑君怀里,边摸上衣口袋边笑道:
“昨夜辗转难眠,便想着替孩子起个名儿。”
老人小心翼翼将纸张平铺于案几,红纸上以毛笔写就的「博楠」二字强劲有力!沈淮安将手背到腰后,眯着眼解释道:
“博楠。博字,义为博学仁爱。楠字,取坚韧顽强之义。”
李山听得懵懂,他不太喜欢与这位满腹珠玑的老丈人交谈,听他讲话总比干活费劲儿。
见李山不答话,沈老先生有些着急道:
“贤婿以为如何?不合心意么?”
李山不知如何作答,站在原地局促起来。
沈淑君抱着孩子接过话头:
“父亲以为「念韬」如何?嗯……文韬武略的「韬」。”
李山当即黑了脸,负气地坐到一旁的椅子里,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儿子,凭什么要念旁人……”
他是个直肠子,不会拐弯抹角,怎么想便怎么说了。
沈淑君意识到自己失了言,拉着李山的衣角解释道: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你误会我了……”
李山不肯听她解释,只低头绞弄自己的手指。沈老先生还想说些什么,被宋文娟制止了。宋文娟拍了拍李山,打着圆场道:
“小山啊,你是孩子的父亲,孩子叫什么自然是你说了算。他们俩只是给你提点意见。”
李山听着这话,笑着握了沈淑君的手,摸着后脑勺:
“那就……”他正说着,收音机里的音乐打乱了他的思绪「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听到这,李山当即拍了大腿道:“就叫「李响」!响亮的响!”
沈淑君怀里的孩子被他这一嗓子喊得哇哇大哭,他自己倒是傻呵呵地乐笑了。
光阴匆匆如流水逝,十岁的李响已经上小学了。李响的眉眼与母亲沈淑君有几分相似,只是他的眉不似母亲那般柔,而是带着几分锋利与刚毅。他的身形倒是与李山很像,同样的年龄,他却要高出旁人一个头。
沈淑君下班回家时,小李响正站在暖橘色的夕阳下,百无聊赖地玩儿着自己的小手。沈淑君走到他跟前,用手里的书替他挡了被晒红的侧脸,柔声询问:
“怎么自己先回来了,平时不都会等妈妈下课一起回家吗?”
李山闻声,拿着一根柳条走出了门。他接过沈淑君手里的东西,有些愠怒道:
“臭小子逃课去河边玩儿,要不是有田儿子告诉我我还不知道!”
李响拉过沈淑君的手,眼里含着点点晶莹解释道:
“妈妈,根本就不是爸爸说的那样!爸爸不信我……我……”他越说越委屈,最后竟抱着沈淑君的腰哭了起来“妈妈我,我真的不是故意逃课。是李宏伟带着他的兄弟们欺负李青,他们把李青推到小溪里,我,我,是为了救小李青才错过了上课时间啊……再说,老师讲的那些都是妈妈早就交给过我的,我老早就学会了!”
沈淑君心疼地将李响抱起来,转身进了屋。只留李山在原地呆愣。
待李响洗了澡,换了干净衣物,走出来时,李山与沈淑君已经坐在餐桌前,等他用饭了。李响绕过李山坐到了沈淑君旁边。
李山替李响夹了一块儿肉,想以此与儿子和好。但儿子吃了肉,却没有要原谅他的意思。
沈淑君放下碗筷,对李山道:
“作为父亲,你应该了解并相信儿子的人品。而不是凭着外人一张空口白牙便质疑亲子。你应该向儿子道歉,并保证不会再质疑他。”
李山不服,却也别无他法。只好给母子俩赔着笑:
“儿子,爹错了,是爹不好。我儿子是大英雄!”
夏夜的蚊虫猖獗,沈淑君躺在李响身旁,边替他扇扇边道:
“今晚妈妈不给响讲故事了,妈妈想教教你如何保护好自己。响要清楚一个现实而又残酷的问题:无论是姥姥姥爷,还是爸爸妈妈,总有一天我们都会离开响。响一个人还要走很长很长的路,”
一旁的小李响静静地听着“所以你要记住,你可以善良,可以帮助弱者,但是在能保护好自己的前提下,才可以去做这些事儿。响可以做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也可以是长乐无忧的小平民。只要响能平平顺顺,无愧于心,想做什么都行。”
小李响眨着黑亮的眸子问:
“妈妈你们不能永远陪着我么?”
沈淑君的鼻尖有些酸。
“宝贝,妈妈当然想永远陪着你。看着你工作、看着你娶漂亮妻子,但是有些路,是注定要你一个人走的呀……”
小李响抱着母亲,有些难过的问:
“那以后我要是又遇着像爸爸那样,不了解我又不相信我,我又拿他没办法的人,妈妈又不在我身边,那我该怎么办
呀?”
沈淑君在黑暗里抚了抚儿子的鬓:
“人生来便是孤独的,尘世间能有一两个人能真正了解你信任你,那么你该感到庆幸并去好好珍惜。身陷囹圄时,首先想到的该是自救,你不能每次都靠他人相助。能屈能伸,进退有度,方为丈夫……”
沈淑君回房时,李山恰巧端着给她熬好的药自厨房出来。
沈淑君瞧着那黑黢黢的汤药,喉间发苦。她皱着眉问李山:
“我能不喝么,太苦了……”
她自小便体弱,这汤药也跟了她半辈子。可无论喝多少,她这身子总也不见好。近些年来这具病躯也越发的力不从心了,想来是时候与这尘世作别了。
李山自身后变出一块儿小小的方糖,笑着哄道:
“君儿乖,快喝罢,我给你备好了糖,不会很苦的。”
沈淑君笑着钻进他怀里,红着眼眶将那满满的汤药灌进了嘴里。喝过药,李山将糖放进沈淑君嘴里,沈淑君含着糖,倚在李山的肩头哭着含糊道:
“好苦啊……”
李山没有应她,只是沉默着吻了吻她的鬓。
李山清楚她的身体,也清楚她的顾虑,可他偏偏就是无计可施啊!
爆竹炸鸣,莽村在忙忙碌碌中又送走了一岁春秋。
这年除夕,李山家里格外热闹。往年都是他们一家五口,今年他们将李顺父子也叫了来。
席间,两位老人将装满爱意与祝愿的福袋赠予了两个小孩儿。
李山端来最后一道菜,那是李顺养了三年的蛋鸡。
暖黄色的小屋里,不断传出笑语欢声。风先生原本急着带雪姑娘去远方,可瞧着这幅和乐图,也忍不住要与雪姑娘跳一支温柔的舞。
那年春日后,沈淑君便起不了身了。每晚讲故事的人,也从沈淑君讲给儿子听,换成了小李响讲给母亲听。
沈淑君终是没能熬过那年冬日,她于枫叶翻飞秋日,带着遗憾告别了人世。
她离开的那夜,只有儿子守在身旁。以至于很多年后,父子俩提及此事都会不欢而散。
沈淑君的离开,带给沈氏夫妇的打击很大。不到一年,也相继去了。
(1)选自
五代——张泌《江城子•浣溪沙上见卿卿》
(2)
七十年代的三件套是指:手表、缝纫机、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