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在年轻时被称为东方普里奥,虽说名声不响,也是公认的俊秀少年——那大概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彼时国内流行沉稳正义的国字脸,他那样的长相现在才能发光,可惜此刻他也拉不下脸和年轻辈竞争。
我记得为了磨炼自己,让老先生们认可自己的能力,迪接了一个辛苦的角色。可惜这部改编自《李尔王》的作品里,豁出去的人有很多,所以迪坚持到最后依旧看不到希望。
他被绑在一张椅子上,三次从二楼上推下,落入游泳池里。导演说这个时候他一定要做出惊恐和不甘,迪却全程面无表情。他说他太累了,感觉所有努力都是白费。
迪说他实在不想坚持,到40岁生日的那天,他就要回老家继承母亲的书店。
我说我放下手头的工作,陪他回去。
迪的老家是一个富裕的江南小镇,民风虽然不能说淳朴,但衣食无忧之下也能知礼知节。
然而当我陪着迪走下长途汽车,遇到第一个镇民便察觉到怪异。
小镇汽车站的音乐永远不停的播放古典交响乐,而转换乐曲间短暂的停顿,他们会做出谢幕动作。
所有人都在表演,只是熟练和不熟练的区别,我还是习惯动作不熟的人,因为那只会令人发笑。
这个镇子的掌上明珠是一位美丽的姑娘,没有人再直呼她的名姓,而称呼她“爱生”。
迪说之前的“爱生”是他的母亲,为了达到生活如戏,他的母亲总是数十年如一日的重复动作:不停的倒茶,不停的切菜……一切的重复练习都是为了让戏剧中的动作融入到生活里。
这却令迪感到痛苦,一如镇上进入十八岁的少年一样,他逃离了小镇。
我们坐在镇中心的茶亭里,一边看着新一代的“爱生”(她本是一个卖花的姑娘)忙碌,一边谈着迪的过去和未来。
我不得不承认“爱生”是一个伟大的演员,她能将所有的情绪通过肢体表达出来,而这些动作能够和生活结合。即便是他人的笨拙动作,也能被她带入某种氛围里。
这个小镇就像是一场巨大的年代久远的交互式戏剧,演员既是观众,观众也是演员。
生活既是一出戏,戏也是一场生活。
看到我跃跃欲试的神情,迪的手放在了我肩上,“你会感到厌倦的。”他捧起自己的茶杯,“十八岁以前,我只说过三句话。”
我突然明白过来,进入小镇之后,除了和迪,我再也没有和谁说过话了。
不是因为初来乍到的害羞,更不是荒无人烟的境地。此时此刻,我们坐在了茶亭里,要了三次点心,但是没有和谁说过一句话。
眼前的“爱生”也是如此,偶尔的歌唱,只不过是点缀,除此之外的交流基本不用话语。
迪站了起来,跳着舞步向“爱生”走去。我觉得很尴尬,因为那是突如其来的,画蛇添足似得舞步。
然而“爱生”没有愣住,也没有闪躲。
我看到她也跳起了这笨拙的舞步,与接近的迪相呼应和。
重逢的老友因为高兴而跳起幼年时胡编乱造的舞蹈;多年后再次相遇的恋人,因为惆怅、高兴而互相以奇怪的动作打招呼;路过的中年人想要表达自己的欢欣愉悦而跳动,这份情感也感染路旁不相识的卖花女郎……迪和“爱生”的动作渐渐和谐起来。
我突然间明白,直到此刻,迪才真正的回到了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