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索道,随着游人去登光明顶。心里事先做好了吃苦爬山的准备,时刻等待着腿抬不动那一刻的到来,可尽管腿越来越沉,越来越酸,却还可以忍受,体力似乎还有发挥的空间。不觉已到达光明顶,心里懈怠起来:原来不过如此啊,我已经征服了你啊光明顶!
洋洋自得地欣赏了一番山顶的圆顶穹庐,才又随众人踏上下山的路。没想到下山的路竟然比上山的路要陡,层层台阶如不规则的折尺肆意展开,忽上行,忽下折,左冲右突,屈曲盘旋。不一会儿,我就被转得失了方向感,狠命记住一两张熟悉的脸,紧随他们下山,唯恐半道随不认识的游客走了回头路,或者,在山里兜来兜去回不到旅馆也有可能。下行的路有一段几乎没了坡度,直直地垂下去,走路间,不敢有半点掉以轻心。出发前导游曾发出警告:请大家务必“走路不观景,观景不走路”。稍不留神,差点跌下护栏外面去。要看脚下,就顾不了前后左右,又怕跟丢了同车的游伴,转眼间就急出一身的臭汗。不得已,对一张熟悉的脸说:咱们是一块儿来的,其他人都不知道在后面还是早走远了,咱们结伴走好不好?对方也正有此意,欣然响应,心里这才像有了底,也敢偶尔停下,放眼看上几眼。下山的途中几乎没再出现过远景辽阔的视野,值得一看的景观少而又少,只是单调的台阶。有的朝一个方向能绵延几百米,有的却左曲右弯,正着下,侧着下,小步下,跳跃下......下,下,下,台阶似乎没了尽头。每到一个休息区,先问当地人:到慈光阁还有多远?慈光阁是约定的下行集合点。当地人总是轻松地说:还有半小时路吧!还有五公里吧!还有三百米的样子吧。一再听到这样的回答,我对他们度量路程的数字产生了怀疑:半小时后,我们距慈光阁的路还是遥遥无期;五公里?我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了老天!有人说还剩三百米时,我已经兴奋不起来了,就像听多了“狼来了”,绝望而疼痛地挪动着,已经没心思去反驳当地人的“谎言”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死在这荒野台阶上,哪怕每次只能挪一寸,也要挪下山去。
就在这往下挪几步就得蹲下歇一气的山路上,不断有人迎面冲着我们走过来,又走上去,他们不是游人。刚开始下山时,走得轻快,不时飞一会儿野眼,瞟一眼附近有无同车伙伴,并没注意到这些人。直到在下山的台阶上盘亘了两三个小时,直恨抬腿不如死掉的时候,才注意到他们。衣着一看就是农民,世界上大概再没有比中国农民更天生懂得节俭的人了,也不会有比中国农民更苦的人了吧!衣服破旧,过时,仅为遮羞御寒之用,没有任何多余的功能,这几乎就是他们的名片,他们的标签,谁也不会错认。几乎个个都身材瘦小,桑树皮似的肤色,又黑又干又硬,虽然矮小,他们给我的感觉却像一棵棵结实的树,充满活力的树,不管雨雪,不管风暴,不管天崩地裂,只要活着,就承受着,硬着头皮站在那儿,就像黄山上随处可见的黄山松。
注意到他们,最先是因为他们肩上的担子。一条扁担两头儿各挂着一篓子货物,那篓子比它们主人的身体至少粗上三倍,高度将及他们肩膀。货物是些捆得结结实实的蔬菜水果、饮料及日用杂货。那捆扎手法很有技术含量,牢固且扎实,在有限的体积内尽可能装进不能更多的货物。偶尔,他们在我们旁边停下,喘口气,时间很短,很快就走了,丢下我们这些抬不起屁股的游客,甚至,他们中还有人高高兴兴地鼓励游人:快到了,我们上来用了半小时,你们下去,半小时不用就到了。真的吗?等我们用脚去量了半小时,天!离他们说的“到了”还不知有多远呢!可没有人说他们撒谎,谁都相信,那段路,他们真的只用了半小时——这些走惯了山路的挑夫啊!
越靠近终点,我们似乎越没了耐力,一旦蹲下,休息的时间越拉越长,没什么美景可看,就只好去看那些挑夫。他们几乎没有单独行走的,总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我把已经像两根不会打弯的木头似的腿撂在台阶下,身体像块石头般地砸在地上,风度尽失地耷拉着四肢。侧目看旁边,两个挑夫也正在歇脚,长脸的那个,手里握着个被磨得不再透明的矿泉水瓶,我敢肯定那里面装的绝对不是矿泉水,一定是临出门前自家媳妇给他捎上的白开水,也许还搁了点白糖?他有滋有味地喝着,样子有点贪婪,可瓶里的水并没减下去多少。是啊,上山的路还长着哪!
扁圆脸的那位在和游人搭讪:看我挑的黄瓜,不来两根?你们从山上下来,可知道山上卖多少钱一根吧?我只要三根五块钱!
和山上相比,大家都觉得这价钱很公道,可是没人买——眼看就到山脚了嘛。扁圆脸也不灰心,似乎无所谓,还调侃着:现在的游客都穷呵,比我们还穷,连根黄瓜都吃不起。大家都笑笑,他俩也笑笑,就各自起身,准备继续前行了。我这时才发现,他们歇下的时候,扁担是支着的,一根光溜溜的小孩儿手腕般粗细的木棍儿正立在扁担中央,临时替代了主人的职责,撑着挑子。等主人要上路了,轻轻拿掉那根木棍儿,挑子就移到肩上,抬脚就走,省去了弯腰把扁担放上肩再猛一提劲才把货物抬起来那道工序,省了不少力气,心里不由赞这些挑夫:好聪明的办法。
目送挑夫们一手扶着货物篓,一边甩开握棍子的手臂大踏步地离去,发觉自己身上的疼痛似乎减轻了许多,估计有力气再走一阵了。于是,也撑起身子,虎虎生风地往山下冲上一阵。可是,很快就受不了了,恨不得扔掉鞋子,把脚立刻按在热水里泡泡才好。挑夫们还在陆续往山上运送货物。坐在台阶边上,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小个子挑夫经过,忍不住问他:你的货物都比你身体大几倍了,到底多重啊?他停下,用手里的棍子撑住挑子,答道:100公斤。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纠正他:一共100斤吧?他笑笑:是两百市斤。我无语,不知道说什么好,此时,面对这个挑夫,我有种时空倒错的感觉。
旁边有人问:一天能挑一个来回吧?
他伸出两根手指笑着说:两趟嘛,早起出发,跑一趟,下半天就白费了嘛,再跑一趟,天黑回家。
跑得了吗?这么累。
习惯了,你们习惯了,也不会这么累。
没人问他们一天挣多少钱,人人都知道不会很多,因为他们只是农民工!似乎农民工的力气很不值钱。即使不太少,和他们工作的艰辛比起来,也不可能体现多劳多得。
一路上,没人再抱怨山上物品的昂贵,也没人再抱怨苦和累。一边走着,忽然想起老作家冯骥才写的一篇散文《挑山工》,写的是泰山上的挑夫。作家后来画了一幅画:攀登中的泰山挑夫。作家说,看着画上的挑山工,能感受到一种坚忍不拔奋力向上的力量。
何止泰山的挑山工呢?黄山的挑夫,一样给人一种震撼的力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