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每逢夜幕降临,村里的老人们会在挂有一盏大铃铛的槐树底下纳凉,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蒲扇,左摇右扇,一边为了降暑,一边为了驱蚊。有三五成群的爷爷们围坐在昏暗的路灯下,在石桌上摊开棋盘,开始了一天当中最后的杀伐决断,头发都已花白的奶奶们则是聚在一起唠唠家常里短,说说奇闻轶事,时不时的散发出一两声哄笑,为这静谧的夜晚又额外的增添了一份点缀。每当铃铛一响,各家都要派出一名成员去参加村里的集会,我们就跟在大人们的后面,听他们讨论着那些深奥复杂的事情。
有小孩的家长会将孩子放在自己制作的竹子小车里,来回的推移,哄小孩入睡。有时会有卖糖葫芦的小贩路过,他们大都骑着老式自行车,将草垛固定在车把和前轮之上,一串串色泽透亮的糖葫芦就整齐有序的排列在草垛上面,此时的我们都会拉住大人们的衣襟撒娇,好要上一两角钱合力凑一凑,买一串过来大家一起解解馋。
弦月如眉,悬空而挂,在游动的云朵间若影若现,道路两旁的松树因为月光而投射出高矮不一的影子,混合着随风摇曳时发出的沙沙声,颇有一番韵味。无光和有光的地方相互交织重叠着,路灯微黄,蚊虫一个劲的朝着光源扑咬,周围影影幢幢,区别出和白日不同的一种荫翳。蝉鸣将息,蟋蟀登场,一个人游走在大街上,耳旁微风轻拂,时不时抬头仰望,看天上繁星如水,配合着远处传来的犬吠声,时光于股掌之间悄然流走,叹山高水长,时不我待,若了此一生,不过尔尔。
每逢晚饭时,父亲总会将那张绿白相间的木桌搬到院子里来,母亲则先是让大家去洗手,而后用抹布擦拭一遍桌子椅子,饭菜一个一个上桌,一旁等候多时的我早已垂涎欲滴,来不及等饭菜晾凉,便开始大快朵颐。饭桌上,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听父母亲聊着家长里短柴米油盐,就这样吃着听着,一天所积蓄的疲劳感似乎也渐渐地烟消云散了。
村里的大多数房屋都倚崖而建,据说是早些年为了抗日战争所筑,我们都在各家的土崖下面修了地道,虽说最后没派上什么用场,可是由于这种特殊的房舍结构,使得地道变得冬暖夏凉。有时村里的老人们会一起聚在地道里聊聊天打打牌,用以打发无聊的时光。然而各家地道相互交错,彼此连接,所以偶尔我会和小伙伴们从别的入口进入,在地道的隔壁偷听大人不愿对我们说的秘密。年少时的好奇心太盛,却足以克服对隧道里红色蝙蝠的害怕和对无尽黑暗的恐惧。
除此之外,麦场也是夜晚的一个好去处。白天各家各户都将割好的麦子捆成一小捆堆起来,到了晚上气温回降了,再将麦子摊开在麦场上,用石磨来来回回的循环碾压,麦粒从麦穗上炸裂掉落,此时先将麦杆收到一旁垒成草垛,而后打开电风扇,用特制的木锨将地上的麦子混合物高高的扬起,在大风的作用下,麦壳最终被吹离麦穗,只留下稍重一些的麦粒落在地上,这样的场景在麦场的各个角落同时上演,场面甚为壮观。一波一波的麦穗被接连不断的扬起,像是扬起了庄稼人的一个又一个希望,大家各个眉眼带笑,感叹今年的收成不错,来年,同样盼望着风调雨顺愿是一个丰收年。
村子的西边是家里的桃园和杏园,到了成熟的日子,为防小偷,爷爷都会带着木桩、铁丝、油布和一些工具去搭建临时的庵房。搭累了,我都会上前去给他擦擦汗或者捏捏肩,他也总是一脸满足的样子。园子的尽头是一条小溪,溪水是从石头缝的泉眼里冒出来的,可以直接喝,清凉解渴,爷爷每次来园子都会事先放两个西瓜到溪水里,用笼子固定住,这样,无论什么时候吃,都是冰凉爽口的。每次刀刚一挨到瓜皮,就嘭的一声炸开来,鲜红的汁水顺着缝隙流淌下来,红瓤黑籽,色泽鲜丽,馋的人直流口水。
溪水里偶尔会有几尾小鱼游动,速度极快,一眨眼就蹿到石头缝隙里去了,旁边的草丛里会时不时的传出几声蛙鸣,眼光放远,又会看到山羊和奶牛在不远的草地上悠闲地咀嚼着青草,返回的路上,运气好的话会捡到从高处掉落的皂荚,用它洗头,可以让头发变得乌黑亮丽,运气不好的话可能会遇到小蛇,不过赶紧躲开就是了,千万不要胆大地去招惹它。
庵房建好后,爷爷就会一整天呆在里面,一日三餐都是我从家里给它带来的,有时我走到地头上,看见他一个人站在夕阳的余晖里,背影被拉的好长,和田垄间的桃树影子重叠在一起,让人无比的心安,有时他拿出自己的旱烟袋,半蹲着倚靠在木桩上,一番吞云吐雾,好不自在。偶尔他会让我夜晚留在庵房里陪他一起睡觉,我总是一翻身的时候被他的胡茬给扎醒,他总会给我讲一些鬼怪的故事,可每次没等我睡着,他倒是呼噜震天响的昏睡了过去。此时的我一个人草木皆兵,近处昆虫声一浪接一浪,远处时不时会传来狗吠的声音,混合着爷爷的呼噜声,我一下就钻到了被窝深处,盖上被子蜷起身躯蒙头大睡。
清晨的雾霭浓厚,霜深露重,杏子和桃子会散发出特有的清香。太阳刚露额头,庄稼人就已经扛着锄头去田间地头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有人时不时会哼唱一段秦腔,那时候不懂,听着觉得害怕,声音太过粗犷,现在回想起来,倒是庄稼人解乏时的不二之法。中午骄阳似火,偷摘一两个杏子拿到庵房里解解渴,可爷爷总是说,桃饱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意思就是三个水果当中桃子吃多对人身体并无害处,其它两种吃多了都会不同程度伤身,他一边说一边将我手里的杏全换成了桃。不过,砸杏仁吃也是我爱干的事,这是一项运气活,杏仁有苦有甜,吃到甜的满嘴滋味,吃到苦的也只能自认倒霉。
傍晚,夕阳西沉,农人收拾农具,鸟儿开始归巢,田里被翻起的新泥已经被烈日炙烤的失去了水分,耕者拖着疲累的身体,踩着水泥路向家里走去,暮色开始四合,路旁的流浪狗也准备外出去觅新食,石破天青,联系晨昼之景,也颇有古人所言的: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之意。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下,爷爷目送着我一次又一次踏上漫漫归途。也是从那时起,我发现,一个人行走,即使孤寂难熬,却也难得清净。
回到家,旧院子里蝉声鼎沸,一隅的水井里不断的向外冒着冷气,葡萄架的藤蔓又缠紧了一些,墙壁上的爬山虎纷繁茂盛差不多快要覆盖住半个屋顶,屋内老式电扇源源不断的旋转着,墙角的蚊香缓缓的冒出一缕青烟,素色的蚊帐将饥饿的蚊子隔绝在外边,给家人一个安身之所,屋外奶奶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摇着蒲扇,嘴里不知在默念些什么,眼睛却一直看着西边的方向。
那都是记忆里很久远的事情了。
后来,村里重新规划土地,果园成为了别人家的土地,树木被一颗一颗的砍倒,仿佛连同爷爷往日里的伟岸身躯也一同被砍倒了,烧火做饭时,我都会目送着这些枝干一根根送入到灶台里,在熊熊大火里噼里啪啦的被烧成灰烬。村头的那棵大槐树也被伐掉了,包括挂在上面的那盏锈迹斑驳的铃铛一同被扔到了垃圾场,彼时悦耳清脆的铃声恐怕再也无法盘踞在村子的上空。
时光荏苒岁月蹉跎,现在回想起来,若它们都还在的话,敲铃铛的人怕也该轮到我这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