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名之域

      殷康喜欢在初春抑或秋末时躺在草地里晒太阳,用他的话说微寒的天气能让人头脑清醒,不至于在在阳光中昏睡。他很固执的认为不知所然的昏睡是一种堕落,就像他认为窗帘是华丽的遮羞布一样。你不知道他哪句是蠢话,哪句是哲理。他就是那种谈话转变极快的人,在扯及遮羞布时他会一脸皎洁地说到某个模特大赛,很明显,他是冲着她们的身段去的,然而马上话题一转,他就自顾自地说起一个他亲见过的饿殍,眼神中不无伤感与诡异。你甚至会惭愧自己的思维执纠于骨感之类的词。

      我与殷康的交情是起自高中,那时的友谊仅限于一瓶二锅头和一碟凉菜,通常是花生米。也算是物质匮乏的佐证。他后来做了诗人(在那时诗人是崇高的代名词,具有拯救灵魂的意味,不像现在鬼鬼祟祟),留了一头卷发,使得五短身材的他像极了伍迪艾伦的倒霉相,当然与这位才子一样,殷康也不时显露出让人刮目相看的才华。你应该理解,掺和着倔强与懒惰,我很少在他风光的时候造访他,老死不相往来地当着我的邮递员,业余写作一本《瞭望星云惨淡的天空》。不过他也就滋润了几年,现如今一切变迁地让人无法辨认。所谓诗人,被人们划为疯癫者,乞丐和中年鳏夫一类。他于是额外学习了素描,在某个早春的上午,牺牲晒太阳的时间,为踏青的红男绿女画肖像,以维持捉襟见肘的日子。我预感到他迟早不堪忍受。

      那个冬天的下午,我不记得是否下过雪,天灰蒙蒙的,很冷。我最后一次在城西的寂空寺碰见了他,他手里攥着铅笔,哆哆嗦嗦为一位妙龄少女画像,见了我来了,示意我等一下。那位少女摆了一个很可爱了笑容。一动不动地像一尊蜡像,显然她与大多数同龄人一样,以为十块钱便留下自己青春的永恒记忆。年届不惑的我知道那是徒劳的,世界上没有什么实体能够永恒,相片和素描这样的影子就更容易走样了。不过,显然殷康很珍视少女天真的幻想,一笔一划十分用心,我估计他有点力不从心,进修三个月能画成什么样。

      待到少女像小麻雀一样跑到画板前,微微有点蹙眉。我想这无法避免。

     裹了裹绿色的破旧的军大衣,他领我进了寺里的大雄宝殿,人不多,却有点嘈杂。适合谈一些于佛无关的话题。

      我回过头来,提醒他画板在外面。他摇摇手:不要紧,偷儿更看中宣德炉。

      和以往一样,我反映太慢。末了嘿嘿地笑了两声,于是我们侃侃文学,旅游,美食以及性。但绝大部分我们聊文学,然而这个话题让我们有种策划阴谋的味道,声音降下了许多,他时不时从嘴里蹦出死亡的隐喻,价值的终结之类。我总是神秘一笑,其实不见得是会心之笑,而是我不能理解时所惯用的勾当。不过文学的话题被他的家庭琐事拦腰截断,妻子没完没了的唠叨,拮据的生活。还有那个整天嘟嘟囔囔的岳母。我心里暗自想,幸而他膝下无出,否则更不得安宁,不过很快我就意识到自己的邪恶,递了一支烟以表歉意。最后,他用萨特那个有名的比喻说自己身边满是地狱,而他殷康,“总有一天会逃出去”。说完眼睛里有些亮晶晶的东西,仿佛是学生时代忧伤的残痕。只是少了当年的造作。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殷康,寂空寺门外新来了一位年轻的画匠(希望匠这个字不会伤到殷康)。这位画匠喜欢与前来游览的少女们搭腔,然后从旧杂志的笑话栏里拣出几条,逗得女孩们花枝乱颠,去了几次后我觉得索然无味,于是工作之余不再骑车出去,专心写我的《瞭望星云惨淡的天空》,我预备将自己童年的经历扭曲变型,用以说明我的主人公易如何在异化的世界方寸大乱。我自信这伎俩会招得编辑们的喜欢。 

      半年后我几乎忘却了殷康,夜晚坐在阁楼的书桌前,我正期待着写完《瞭望星云惨淡的天空》最后结尾,然后一举摆脱邮递员这份工作,成为悠闲而自作聪明的作家。然而第二天一早,当我发送信件的时候,里面有一个醒目的深蓝色包裹,由于很少见到这种颜色,我忍不住好奇从包裹堆里抽出来。天啊!上面赫然写着我的名字,这是十年来我收到的第一个包裹。

      致命的一击来了,当我兴奋地拆开包裹才发现,那是一本名为《红单车的恐惧》的小说,它的情节与我所写的《瞭望星云惨淡的天空》如出一辙,同样是因为家庭贫困所烙下的伤疤,而且更要命的是《红单车的恐惧》无疑比《瞭望星云惨淡的天空》语言更扎实,更具张力(这个老调的词)。他的作者是殷康。我从上午坐到晚上,因为一个梦的破碎而钻心的疼痛。别给我来为朋友而欣慰,这是我几年的全部希望。

      妻子用手搭在我额头上,询问我是否得了流感,说这阵子到处是流感。她的眼神流露出紧张,我不忍伤她的心,推说是闷得太久了,点了一支烟说出去走走。除了门我直奔殷康家去,虽然他早已出走,可蹊跷的事也应该有些蛛丝马迹。路上一位乞丐摇着帽子向我走来,他的破皮鞋露出几根脚趾,虽然是夏天,却身着厚厚的冬衣,我猜想肯定是疯子,于是加快步伐像耍掉他,但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意图,直追过来。

      在一个拐角处,我停下来扶着墙喘气,一低头发现脚下踩着一只小青蛙,可怜的它已经皮开肉绽了,这种事再平常不过,我想俯下身看看它的血是红色还是灰色,不知是谁告诉我青蛙的灵魂比人更健全,也许血应该更红。乞丐还是跟了上来,他把帽子戴在头上,伸出右手小拇指指指地上的青蛙的尸体。然后诡异一笑,说:我知道你来干什么?

       “我是个随波逐流的人,幻想一夜成名,我总是从报纸上学来拿腔拿调的声音,你知道这在一个邮递员并不是一件难事。我喜欢故作聪明,故作博学。实际上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俗人,在声音的海洋沉浮”我望着树上呆立的猫头鹰说。脑子里想那是黑格尔所说的法纳姆的猫头鹰,我也像它一样,看不见自己。

         “你既然能说出这样的话,证明你不是一个完全的俗人,你不认识我?”乞丐问道。

         “不认得”

          “哦,那没关系,但我讨厌你打量我的眼神,我不是讨饭的!”

          “也许吧,哪天我将成为要饭的也说不准,我应该比较有潜力” 我埋着头离开了乞丐,他老远在背后喊道:我送你一句诗!希望是慢条斯理的蜗牛。

         当我敲开殷康的门时,一位二十五岁左右的女人开了门,她一头长发披肩,手里正织着一个咖啡色的帽子。我注意到她屋子里全是散落一地的书,一本《圣经》和几本外文小说放在茶几上,上面还有一个干净的烟灰釭。

        “殷康在吗?”我甚至有点怯怯的。

        “我就是”女人连头都没抬一下,一丝不苟地织着帽子,我注意到她的女工很差,几针下去就要拆一下。

        我有点不知所措,竟然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名字。“以前的住户呢?”

          “嫁人了吧,要不房子不会急于出售”她还是没抬头。

        我悻悻地转过身,准备离去。突然听到后面说;别理大院门口的疯子,尤其是他的诗。我临走时刻意绕着文化行署大院后门,以避开那个乞丐的追逐,一切还算顺利,打车,回家。

          一个月后,我收到单位的通知,我被辞退了,原因是拆卸并私吞了一位客户的包裹,这名客户名叫“郁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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