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腿上下颠，从我坐在沈兰面前开始就一直颠，左腿向上时，右腿向下，左腿向下时，右腿向上，配合得十分默契，却不听我控制，不知它们两个要颠到什么时候。
咖啡馆里的音乐十分舒缓，给将要去对面旅馆的情侣营造着前戏的氛围，轻轻的，慢慢的，与我腿上下颠的节奏完全不符。
今天的月亮只有一牙，弯弯的很小，却很亮，我看出来它很努力里的发光，却照不亮任何一个角落，不管是咖啡馆还是旅馆，都用灯照亮牌匾吸引顾客，让月亮在天上显得十分孤单。
“你还好吗？”沈兰问我。
“……嗯……”
我把视线从窗外移回来，但我没有看她，不是不敢看，是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憎恨又厌恶的情绪。
这种憎恶的情绪无法释放，只好从我的脸上冒出来，跟面前的两杯咖啡一样，冒着热气，我该说些什么呢？我该做些什么呢？我不知道，只好憋出尴尬的两个字。
“你呢？”
“我也要结婚了，给你看这个……”
说着，她递给我一本影集，她是什么时候已经拿着这沉甸甸的、厚厚的影集，似乎什么都已经准备好，只是我不知道。
我盯着影集上的沈兰，她两个酒窝拽着嘴角，把嘴拉成月牙的形状，灿烂又温暖。她和一个男人相拥在一起，那个男人，看不见他的右手，也许在沈兰背后某个位置揉捏着。如果照片上的人是我，我就会知道我的手放在哪里，做着什么，想到这里我完全不想看这个男人的脸。
我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我想把自己的嘴弄成一个月牙的形状，我想在自己的脸上弄出两个酒窝，我想这样的表情可以掩饰住我内心的憎恶。
“怎么样？帅不帅？”
“……不错啊！他对你好吗？”
我犹豫了一下，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还是没有看她的男人。
“挺好的。”
“有钱没？”
“有！不是很多，足够用了。”
终于，我抬起头，她把眼睛笑成弯弯的月亮，只有眼角的两条鱼尾纹看得出来她已经三十岁，没胖也没瘦，漏出额头的中分替代了七年前的齐刘海，老样子，一点都没变。
刚刚看影集时的自然笑容找不到了，我感觉脸上十分僵硬，想给她一个自然的笑容，都做不到吗？看来，我也只能不停的颠腿，喝咖啡。
“他做什么的？”
“服装设计师，你看我这身衣服就是……”
我问了个十分弱智的问题，可是我并没有倾听问题的答案，一个指责的声音，出现在我的耳边，盖住沈兰的声音，用憎恨又厌恶的语气问我。
你，还是没办法原谅，对吧？
这个人又给我讲那个故事，他是导演，我是男主角，演一场NG无数次的爱情动作令人仇恨的电影。
2
棕色木门上有三个闪亮数字“五〇二”，银色的，很干净，没有任何污渍，我只是盯着看，却不敢碰触，留下指纹或许保洁阿姨会很生气，就连门把手也很干净，好像没有人在房间里。
可是，从房间里传出的声音我很熟悉。
“叫啊！淫荡一点！”
“嗯…………啊！！！”
五〇二，这被灯光照的明晃晃的数字在不堪入耳的声音中变得模糊，我摇头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我的爱情就这样结束吗？
她不应该是沈兰，我不应该走，我应该敲门，我应该确定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骗我的，我的沈兰，我的女朋友，我的爱，我要确定他们不在这扇门里！
我按了门铃，却没听到响声，只听见里面的声音消失了，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期待着开门的是我不认识的人，我会高高兴兴的走掉，即使他骂我一句傻叉。
“你去开门！”
门开了一个缝，我低着头不敢看，等着被骂。
“你怎么来了？”
“谁呀？”
门被拉开，杨智光着身子站在沈兰后面，沈兰一只手扶着胸前的浴巾，一手把着门框，惊讶让她变得恐慌。
“我叫他来的，让他看看，什么叫现实，哈哈哈哈！”
说着杨智从沈兰后面撩起浴巾，上前一步。
“你快走啊！”
嘭，门被沈兰狠狠的关上，门上的“五〇二”锃亮锃亮的，十分清晰地映着三个人，失望，落魄，愤恨，写在他们脸上，不管怎么看，他们都表现出，不！相！信！
“操！开门！”
我大声的骂着，用拳头不停地锤着“五〇二”，上面的三个人很不满，做着同样的动作，捶着我。
“哈，这傻叉，还想看看啊！来啊，开门给你看个够！”
“你快走！你快走——！”
我想我应该撞开门，用拳头怼在杨智的脸上，让他说出这不是真的，然后呢？杨智这么说我会相信吗？沈兰会拦着我吗？我会忘记这一切吗？我会当作没发生过吗？
我走了，并且选择了相信。
和水桶站在一起的阿姨偷偷的笑着，目送一个被现实击垮的人离开，然后将他弄脏的“五〇二”重新擦干净。
那天月亮也只有一牙，躲在云的后面，可是我还是看见了，整个天空只有它在微弱的亮着。
路灯下有个喝醉的影子晃来晃去，像是失去灵魂而散架的肉体，我很讨厌他的样子，举起手中的酒瓶狠狠的砸去，碎一地，我把影子当成杨智狠狠的踩上去，不停的踩，玻璃碴刺透鞋底，刺进脚底，如同一根软绵绵的针。
我坐在马路牙子上，抠着鞋底的玻璃碴，不痛我为什么要扣它们呢？我问自己，因为它们硌脚吗？还是因为他们伤害了我。
我开始怀疑沈兰的誓言，怀疑曾经的美好，怀疑自己的眼光，不，不是怀疑，是否定，甚至觉得誓言和美好都是一种欺骗。
一辆车子驶过，压过那些带着红色液体的玻璃碴，没有声音，只有风的嗡声，这时从车窗伸出一个脑袋，骂道。
“你个傻叉，不知道躲躲！”
接着他把脑袋缩回去，像个乌龟，却跑的很快。
我和这跑的飞快的乌龟又有什么区别呢？把世界当成龟壳，找一个黑暗的角落，用否定世界的方法保护自己。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
如果美好先发生，会被后来的丑陋给玷污，就像一条洁白的浴巾，不小心擦过PI股勾，即使洗得再干净，你也不想再用它。
3
没有道歉，没有分手，也没有告别，只有心里的谩骂，不停的鞭策想要原谅的心灵。
那天以后，我和沈兰再没见面，直到今天，我也不在相信爱情。
七年过去了，人家都要结婚了，你还不原谅她吗？我问自己。
这时一对男女走出咖啡馆，女生的胯部左右摇摆，蹭着男生的左手，有束光照在他们身上，像是有人来捉奸，将两人行踪暴露，泛出金边，从女生两腿之间穿过来的光更是刺眼，接着两人加快脚步走到马路对面，进入旅馆，那速度就像偷情被发现时穿裤子，拿起裤子就把两条腿伸进去，完全不管是谁的裤子，也不管是正面还是反面。
那束捉奸的光慢慢靠近，抖的厉害，最后变成一辆电动车的远光灯，老太太骑得慢悠悠的，拐个弯消失在旁边巷子的黑暗里，接着马路恢复和谐，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祝你们今夜会听到惊喜的敲门声，我诅咒着。
“喂！你有在听吗？”
沈兰的话把我的目光拉到她的眼睛上，略有灰色的瞳孔，在眼白衬托下，显得十分清澈，和十年前我认识她时一模一样，让我心动，可马上心里又出现了谩骂的声音。
“哦，他什么工作来着？”
“服装设计师啊，你不仔细看看吗？是不是很帅？”
她指着面前的影集，征求着我的答案。
影集上面的男人头发很短，从头皮反光的亮度和发色可以推断出，是六毫米的卡尺，眉毛很粗，嘴唇有些厚，笑得很腼腆。
“这……”
“像你吧！”
我在后面的几页里找到那个男人的近照，如果他的上嘴唇正中间有一道小勾的话，我都找不到有什么和我不太一样的地方，有种照镜子的感觉。
“你是怎么找到这样的人的？”
“他呀！跟你一样，在篮球场碰见的！嘿嘿！”
“篮球场？”
“骗你的啦，是我们同事，第一次在公司碰见他吓我一跳，还以为……”
篮球场，七年没有去过的地方，突然替换了我们所在的咖啡馆，沈兰面前的桌子变成我的衣服和水，我走到场边和她开玩笑说，看好了，别丢了！她把眼睛笑成月牙说，好的。
我觉得她一定是喜欢场上打球的某个人，因为我发现我们寝室每次打球她都会坐在那，后来我会多买一瓶可乐，递给她说，这是你的劳务费，她把眼睛笑成月牙说，谢谢。
有一次一伙不认识的人和我们一起打球，对面后卫很特别，个子不高，鼻子和嘴巴中间有个黄豆粒大小的痦子，上面有一长一短两根卷毛，这两根上下左右肆意的摇摆，把我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这让我防不住他，三分球，很准。没过多久我发现他投球前，那两根毛一定会向下飘，接着我狠狠地给他一个盖帽，球掉在地上。
他十分不高兴，捡起球球扔向场边，接着双手推我一下。
“牛逼呀！你再来盖啊！”
“啊！”
与此同时场边传来一声尖叫，我本来要推回去，循声我望向沈兰，她捂着鼻子，从指缝里往外留着血。
我把全身的力气都怼在飘着两根毛的痣上，他也挥舞着那两根毛怼我鼻子一拳，与此同时场上打球的人都围了过来，强行把我俩拉开，以校友的名义道德绑架我俩。
“你小子，你给我等着！干死你！”
留着鼻血被拉走的那个家伙冲着我大喊，我没有理会，赶紧来到场边。
沈兰左手捂着鼻子，右手从纸巾包里很费劲地往外㩐纸巾。
“你鼻子也出血了！”
她的声音显得有些着急，可那张纸巾倔强的不想出来，她就直接拿着捂着鼻子的纸给我擦。
“你还好吗？”我问。
“没事没事，本来我要抓住球的，没想到脱手了……就砸到鼻子了。”
“走，我带你去洗洗。”
她的手很暖，像是早晨升起的太阳，洒在手上的光，我很喜欢，牵起来就再也不想松开。
之后我一个人回到球场，捡起擦过我们两个人鼻血的纸巾，白的干干净净，红的剔透晶莹，两个人的血在纸上融在一起，分不清，解不开，就像我的爱。
纸巾被我带回去，叠整齐，夹在书里，见证着我们美好的开始。
而美好却在“五〇二”的房门里消失。
那件事之前，我只听说过杨智是校长的儿子，从未见过杨智这个人，当“五〇二”的门被打开，那个男人嘴唇上的痦子，和飘在上面的两根毛告诉我，杨智就是球场上那个嚣张的家伙。
那件事之后，我只去过一次篮球场，寝室里的人说离开学校要打一场告别赛，站在场边把球传出去之后，我就转身离开。
我以为自己可以和篮球场告别，没想到它捅我一刀，让我再也不敢去那里。
愈合的伤疤并不意味着痊愈，不小心看到，记忆都会把我带回去，重新体验伤痛，流血，愈合，下一次看到，还会如此。
4
“刘晓晓！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有，有啊！”
“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有什么事吗？”
“没有……我觉得你们很般配啊！”
我苦笑着，我完全忘记我在咖啡馆里，她就在我的面前，咖啡早已被我喝完，热气早已飘散在空气中，可我的腿还在抖。
相互祝福后，我们走出咖啡馆，径直走向对面的旅馆，刚刚走到马路上，沈兰停下说。
“你看，月亮好美！”
“是啊，弯弯的，像是在笑。”
“你知道吗，月亮其实是圆的呢，我在书上看到的，但我不懂，因为我看到的都是弯的。”
“真的吗？”
“好了，我要回家了，你能出来见我，我很开心，再见！”
她一招手，停在对面旅馆门口的出租车掉头过来，把她接走。
上车后她回头看我，用力摆手，把眼睛和嘴巴都笑成天上的月亮，弯弯的，很灿烂，我不自觉的抬起手，用力挥着，直到出租车消失在马路的尽头。
选择不原谅，就会一直愤恨，这种愤恨会让你时不时的回忆，回忆那些让你愤恨的事情，最后告诉你这件事就是无法原谅。
我想原谅，可是怎么原谅？
我回到家里，突然想起沈兰说的月亮其实是圆的，便查看天文资料，满足我的好奇心。
亲眼看见就一定是真的吗？地球带着我们转到月亮的侧面，只能看见被太阳照亮的一部分，我们就说它是弯的，月亮却从未怪罪我们，依然挂在天上努力反光。
5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她选择背叛，我选择怨恨，她曾是我青春时期的爱情，也是我一生都无法释怀的伤痕。
怨恨她那么久，就算是对她的惩罚吧。
不久市里组织篮球比赛，以公司为单位，我报了名，同事说，嘿，没见你打过球啊！
这次，我是来道别的。
重新回到球场，有人在场边注视着我，她有两个酒窝，拿着手机拍我，看我盯着她，她把嘴笑成月牙。
她是公司的行政，每场球都在一边拍照。
第四场是淘汰赛，对手是我的大学。
这一场有个人奇怪的人，他跟杨智有着同样的特点，一长一短两根毛，长嘴巴上面的痦子上，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让我无心应战。
“你是杨智？”
“你认识我？……哦！我想起来了，刘晓晓是吧！好久不见啊！”
我没说什么，转身示意裁判换人，坐在场边抽烟。
“怎么不打了？”
不一会杨智被换下，坐在我旁边，我还是没说什么，安静的看球。
“发生那种事，很抱歉，那时候太年轻了。”
“没什么，都过去了。”
“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我完全不知道杨智羡慕我什么，扭头看去，他人中的两根毛随着呼吸来回运动，我倒是很羡慕他，有这样的一个痦子，能扰乱别人的注意力。
“我追了沈兰很久，没想到我随意扔了一个球，你们就在一起了。”
“你们……”
“我们早就认识，她一直喜欢你，经常去看你打球，我不服，故意在场上挑衅你。”
“哼，那又怎样？”
“刚刚打球的时候我还以为碰见了她老公，你知道吗她找个老公长的很像你”他停顿了一下，看我没反应，继续说。
“如果是你，你会找个跟前男友长的很像的老公吗？”
这时，我终于摆脱杨智脸上那颗痦子的吸引，看着他的眼睛，却看不出任何欺骗。
“你不想问，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吗……”
杨智说完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她跟你在一起之后，我很不甘心，骚扰过几次她，以前不觉得那叫骚扰，现在看来太年轻了，每次她都很坚定的拒绝我，有一天晚上她还是一样，我恼怒了，叫了一群兄弟，拿着家伙找你寻仇，如果不是她拦着，我想那晚你不死也残了，她跪下来求我，答应我做什么都可以……接下来我故意把你叫到旅馆……”
噗！像十年前一样，杨智的鼻血窜出来，染红两根毛，痦子也被盖住，跟正常人流鼻血一样，他没有还手，我一拳又一拳的打在他的脸上，毫不吝啬自己的力气。
这原本应该是七年前发生在旅馆的情景，他现在穿着衣服，好人的模样，而我变成了坏人。
随即眼前嗡的一声，不知什么硬硬的东西打在我脸上，眼前有几个金星在转，我软软的瘫坐在地上，一股热流从鼻子流进嘴里。
我听见一个不是杨智的男人声音冲我辱骂着。
“你们干什么呢，怎么打起来了？”
接着一只纤细的手拿着一张纸巾伸到我的面前，小心翼翼的擦着。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沈兰。
“痛不痛？”她问我。
“对不起！”
沈兰对于我的回答感到莫名其妙，擦血的手停在半空中，接着从我眼睛滴落的泪水应该会让她更加莫名其妙。
我原本想要抱住她，却因为她的莫名其妙而无动于衷，我擦擦眼泪终于看清，她不是沈兰。
这个世界欺骗了我，我信以为真，骂骂咧咧的把所有人都当成骗子，而当真相浮现，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好蠢。
到底是我原谅她，还是她该原谅我？
原来怀疑爱情的背后，是一个无法原谅的自己。
6
沈兰结婚的那天，我碰巧路过那家咖啡馆，我一个人坐在上次的位置，直到太阳下山，月亮带着微笑升起，弯弯的，带着光芒。
照着旅馆牌匾的灯不知为何久久也不亮起，却还是有一对对的情侣相拥着走进去，我没有诅咒他们。
我冲着月亮说，我的爱，被我葬在了青春里。
她还是那样笑，没有理我。
走出咖啡馆我收到一条短信，是沈兰发来的，她说：
“晓哥哥，今天我终于嫁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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