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过是午后到黄昏的距离,茶凉言尽,月上柳梢。”——徐志摩
在人生的黄昏,人被抽去了激情和青春,剩下的似乎只有无边无际的疲惫和唉声叹气。辛劳了一辈子的老人,面对世事的变化、子女的疏远,莫大的空虚感伴随着岁月的辛酸和身体的病痛,如潮水般扑面而来。即将步入老年的中年人,深陷于琐碎的日常生活,惊慌于身体的衰老,对自己嫌恶,对周遭的眼光无所适从。
朴婉绪将那些中年人、老年人的故事娓娓道来,用细腻的笔触刻画出他们的苦闷,用温暖的语言抚慰他们的伤痛。
私以为,在这一切的苦痛中,最令人感到不幸和无奈的,是世俗的眼光和普世价值观的束缚。《慷慨的饭桌》中的景实,和亲家公一起照顾外孙的行为,成为闲言碎语毫无顾忌中伤她的理由;《只为思念》中的妹妹,因晚年改嫁一事遭受指指点点,被传统的卫道士指责“不守节”。三人成虎的谣言竟能于无形之中摧毁一个人的名誉。所幸景实常怀温情和信念,同亲家公一起艰难也温馨地拉扯两个外孙长大成人,四人之间的陪伴是他们不幸中的幸;所幸妹妹乐观积极,把枯燥的生活也过得浪漫有趣,把辛酸的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我感动于她的勇气,感动于她那份步入暮年也勇于去爱的纯真,姐姐的祝福为她的幸福锦上添花。
然而如是幸福的例子终究只是少数,更多的是温顺善良的女性,敬畏社会权威,恐惧他人眼光,屈服社会规则,没有叛逆意识,被剥夺了身体上乃至精神上的自由,隐忍的人生里多少辛酸都只能独自咽下。我不欲埋怨那些女性,该被谴责的是“森严、井然”的社会。社会依然给女性以追寻幸福的自由,但却在递上自由的同时递上了一柄银妆刀。这是一个无形的牢笼,这是一个包裹在“规则”的外衣下的无耻的单选题。
韩国旧时,父母总会给自己的女儿一把银妆刀用来防身,以备遭遇不轨行为时用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我忍不住嗤笑,想出这个法子的人可谓是高风亮节又心思缜密到了极点。柔弱而温顺的旧时女性,既无气力,又无勇气,对她们而言,那柄精致小巧的银妆刀用来防身未免鸡肋。因此它最大的用处恐怕不是自卫,而是自裁。于是银妆刀旋即成为吊在女性头顶、顷刻间便能落下的凶器。“你若失节,自裁便是道德正确。”
时至朝鲜战争时期,社会以极缓慢的速度进步着,但终究是进步的。银妆刀不再是锋利的、咄咄逼人的物体形态,而是变成了看似柔和、潜移默化的思想形态。它以更具侵略性的抽象形式,内化为道德的要求,成为渗透整个社会和贯穿女性一生的思想——“你不能大声喊着笑,因为你是女人。”
这种针对女性的“道德正确”的社会价值观,如鲠在喉,却遍处可见。他人的眼光、世俗的道德观,对女性造成了莫大伤害,这一思想在本书中多处都有所体现,朴婉绪用细腻含蓄的文笔,揭开了这残酷冰冷的事实。而在这所有的短篇小说中,《亲切的福姬》最强烈地表现了这点。我看到了那位顺应社会规定并做到了极限的女性——福姬。
出生于朝鲜战争年代的女性,别说权威,连自由都没有。他人的目光和偏见,社会的规则和普世价值观,是真正诛心。社会给女性的脖子套上枷锁,手里紧紧地勒住,保持着一个使之呼吸困难却不致死的力度,是真正煎熬。
“既然挣脱不开,不如努力顺应,也好让自己呼吸通畅些不是?”于是福姬身怀六甲,嫁给了侵犯自己的男人,听从他的要求,满足他的欲望,一辈子勤勤恳恳。作为妻子,她体贴贤惠、事必躬亲;作为母亲,她一视同仁、从不偏袒。她如此亲切,在街访亲戚中皆有“善良得连一只虫子都不敢弄死”的好名声。在顺应社会方面,福姬做到了极致。
福姬的“极致”同时也令我钦佩。福姬的极致,不仅仅是完全顺应社会规则,还有运用社会规则形成一套面对残酷现实的防御机制。福姬戴着“亲切”“窝囊”的假面,获得他人的好感和同情,“亲切”是她的压力,也是她的保护伞;即便身在井底,也要努力跳跃,福姬努力学习,提高自己的文化修养,将自己的全部希望和热忱注入给下一代。这就是福姬的生存战略和生活智慧。
然而,再如何跳跃,终究是“体制内”的产物,福姬的人生依然有着不为人道的苦楚。在和那个男人生活了几乎一辈子之后,看着躺在床上中风的丈夫,福姬内心真正的想法能向谁吐露?半身瘫痪的丈夫依然作威作福,无意识地侮辱践踏她的尊严。他命令她帮自己擦拭下身,享受着那扭曲、变态的快感;他给药师的纸上写着“壮阳药伟哥”,催福姬去取,“那些字犹如恶心的虫子在纸上蠕动”。半身瘫痪的丈夫更令福姬感到恶心和厌恶,看着他嘴角强烈的痉挛,“我不觉得他可怜,反而觉得心里很痛快。”
可曾有过崩溃的瞬间,可曾有过无法忍受的痛苦,可曾有过寻死的念头?于福姬,自然是有的。在那个社会里,每个女人都得到了一把银妆刀,或具象,或抽象。当女性们用那把刀刺向自己的时候,才终于“自由”了一回。对福姬而言,她的银妆刀就是那铁盒子中的鸦片。福姬总说,那个铁盒子多少次给她以慰藉,多少次帮她度过危机。读到那处我却更是心酸,前路迷茫到何种地步才能向“银妆刀”寻求慰藉?“杀死”,这是福姬处在崩溃边缘的最后选择。然而,这个“善良得连一只虫子都不敢弄死的”的女人,被冠上“亲切”二字的女人,又哪儿来的勇气去“杀死”谁呢?“亲切”二字终究不再只是假面,被冠上“亲切”二字的福姬本人也终究成为了那个大社会下的产物。
怀着同归于尽的心情跑到江边,福姬能做的只有将那个铁盒子扔进江中。目睹着那道弧线缓缓消失,福姬似乎看见了自己那朦胧的、粗糙的、长存在记忆中的初恋。我被一种激昂的心情缠绕,那随着铁盒子一起被扔掉的的不仅是鸦片,不仅是“银妆刀”,还有福姬对世俗的妥协。那刹那间的自由,就是福姬人生最高潮的瞬间吧。
九个短小精悍的短篇,九个打动人心的故事,细腻感性的文字描写,却将大社会下的女性的真实心境展现在我们面前,毫不掩饰地揭露着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팍팍한 세상,매달릴게 책밖에 없어서요”,也许这本书,就是对他们辛酸的人生的最好安慰了吧。
莫言先生说,黄昏是青春短暂的悲伤。那些女性的青春,是那男孩家门前的菩提树,是母亲一声声“后男啊,吃饭喽”的呼唤,是被俊俏的男孩拉住手时绯红的脸颊,是踩着高跟鞋走路时“哒哒”的声响。可在这辛酸的人生里,干枯晦涩的枝干如何像丰满滋润的紫荆树一般开出绚烂的蓓蕾呢?冲破枷锁,将世俗的偏见和那把泣血的银妆刀一同埋葬。这是多少女性内心希冀着却连想象都觉奢侈的梦境?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在这微不足道的短暂渺小的人生中,谁的伤痛不是微不足道?那便在能浪费青春的时候尽情浪费吧。那浪费的便不是罪,而是美德。
愿你我暮年,静坐庭前,守一墙花开,无憾便是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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