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阿风的故事

“杨小风。”

身后传来一个女人呼唤我的声音。我回头,只有漆黑的群山,晚风,残月。

我出生在祖国西南边陲的一个小山村,那里的人一日只吃两餐,每顿都是土豆。高中辍学后,我坐在田埂上,看到一只孤鹰掠过碧空。当晚,我打包好行李,第二天坐上了开往广州的火车。

一九九八年,那年我十九岁。

下火车的时候,夜已深,车站寂寥无人。一个男人走到我身边,他瘦得皮包骨,手拿一根细长的带血针头。他吓唬我说:“我有艾滋病,给我钱。”

我一脚踢在他脸上。

我看他挺可怜的,还是给了他十块钱。两人坐下来聊了一会天,他叫阿阳,因为要还别人钱才做起这种勾当。临走时,他说放在一年前,一根手指就能放倒我。真能吹。

刚来广州不久,我就被同乡忽悠到黑工坊打工,老板不给钱,还让七八个打手把我拦住,扬言要杀杀我的锐气。我一拳甩他脸上,砸断两颗门牙,那些打手冲上来,被我打得断胳膊折腿。

派出所的人及时赶来,将我带走。在拘留所蹲了十五天,我因为没有暂住证,被扔进了收容遣送站。我不想回到那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地方,当晚趁看守不注意,翻墙逃了出去。

我转悠了两天,终于在郊区的仓库找到了工作——把箱子搬上货车,包吃包住。箱子里装的都是光盘,那是老板从香港弄回来的。一日,老板忽然造访,他把奔驰车开到仓库门口,我搬起五个大箱子,刚好路过他的车窗。他顿时瞠目结舌,双眼迸射出光芒。那一刻,在他眼里,我是施瓦辛格,是史泰龙。老板当即辞退了四个人,给我发了双倍的薪水。

老板的光盘生意并不光彩,不光彩的生意就会有人惦记。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一群把头发染得五光十色的愣头青,扛着棍棒片刀,把我们的货车堵在巷口。老板权衡利弊半天,忽然领悟在卖光盘一个月的十万利润里拿出两千块保护费是一件极其为难他的事情。我不想老板为难,顺手提起一张板凳,把带头的那个的脑袋砸开了花。剩下的人都惊呆了,他们是单纯过来求财的,并不想自己受伤,于是一哄而散。

“阿风啊,你这么能打,不如到我歌舞厅去做吧。”老板这样对我说。我欣然同意。

我没有令老板失望。就职当晚,有三个人来歌舞厅闹事,他们一进门就一砖头扔向吧台,打碎不少好酒。其中一人破口大骂,说老板给他们找来的学生妹是四十岁熟妇假扮的,要来讨个说法。虽然我很同情他们,但工作就是工作,我解下皮带把他们抽得哭爹喊娘,然后像丢垃圾一样塞进门外的垃圾桶。不想给钱的人我也遇到了好几回,我的解决手法相当粗糙——拖到楼下暗处,吹着小口哨,剁下他的小拇指。

不出一个月,人人都叫我一声风哥。

没人给我揍的时候,我就站在角落,看灯红酒绿,看女人跳舞,看酒后的千奇百态。一天晚上,一个新来的舞女在台上扭动着灵蛇一样细腰,台下的男人喘着粗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盯着她那被牛仔短裙紧紧包裹的像苹果一样的臀部,甚至想冲上去咬一口。我在这个女人身上嗅到一种熟悉的感觉,一种怦然心动的气息。“徐秀红!”没错,就是她。

在我懵懂的少年时代,她是一个山茶花盛放般闪耀的女孩。

初中时,她坐我前面,两根长辫子老是搭在我的桌面上。班上的女生要么面黄肌瘦,要么黑壮如牛,就她一人白嫩如水豆腐。老师在台上讲课,我充耳不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座的她,盯着她衣服里若隐若现的吊带,幻想能把她“盯”回头,对我嫣然一笑。初二那年的暑假,我第一次做春梦。梦中我抱住她,抚摸着她手感粗糙的胸衣,两人在玉米地里永无止境地打滚。

那时候我还年少,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爱慕,只会通过扯她辫子,在她衣服上写字等拙劣手法来引起她的注意。我曾经捉过一只红蜻蜓放在她肩膀,把她吓得尖叫起来,拿起书本就甩我脸上。

初三开学,她没来上课,我等了又等,期待她甩着两根长辫子走进教室。但她始终没有出现。很快,她的座位被一个黑壮如牛的女生霸占,我又能好好听课了。

我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跟她再次相遇。

我在后台拦住她,她一下子就认出了我,因为我曾经当众掀起过她的裙子。“你还想掀我的裙子吗?”她附到耳畔问我。我果断回绝。有些顾客喜欢掀舞女的裙子,他们会在舞女内裤上塞个五六百块,叫她们到包厢里边一起玩。我没有这个闲钱。

那天晚上,她没有上夜班。我俩走进附近大排档,点了盘炒牛河,一打啤酒。我们聊起往事。十六岁那年,她瘸腿的父亲收了邻村王家的一万块钱和一头牛,强迫她嫁给王家的弱智儿子。她半夜偷了家里三千块,乘上火车一路逃去,再也没有回去过。

从此她抛弃徐秀红这个名字,改名叫做柳小婉。

“在酒店打工的时候,有人介绍我入行。”她点燃一根烟,说道。三年来,她辗转深圳,东莞的歌舞厅,扫一次黄就换一座城市,上星期她来到广州。

“你一个月挣多少?”她忽然问道。“两千。”我答道。她微微一笑,倒了一杯啤酒,跟我碰杯后抿了一口。“我一晚就能挣两千。”她说。我转了转桌上酒杯,然后一饮而尽。

结账,她付了钱。我们两个人都有点醉。送她回去的路上,她忽然问我:“你以前是不是喜欢我。”我心中忽然小鹿碰撞,一脸的羞耻,只好避开她的眼神,点了点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这个小流氓。”她突然哈哈地大笑起来,随后问我有没有兴趣跟她睡一晚。我像一个正人君子那样厉声拒绝了,因为我付不起两千块钱。她似乎察觉到我的难处,补了一句:“免费的。”我当时心里做了强烈的斗争,因为拒绝她会显得我很不给这位老同学面子,最后我凑过去,好啊好啊地答应了。结果,她嘟起小嘴,用高跟鞋狠狠地踩了我一脚,“我开玩笑的,小流氓。”

此后我们成为了交心的朋友。“我的工作就是给那些孤单的人一点家的温暖。”她说道,然后问我有没有兴趣从事一份为孤单的富婆提供温暖的工作,因为我长得标致,而且肌肉油亮硬实。她描述的报酬很诱人,但我一口回绝。在心中,我对这种出卖尊严的工作感到一种恶心。就算是穷,我也要站着挣钱。

但很快我改变了想法。那天一个浑身蛮肉的人闯进我们歌舞厅,自称拳法协会炮仗刘,扬言要睡我们这里最漂亮的小姐。他显然不想被人说成是嫖娼,所以并不打算付钱。我走到他身旁,给他递了一根烟。他瞥了一眼,反手将烟甩开。我怒了,从腰间抽出钢棍,一棍往他脑袋敲下去。谁知“哐”的一声,他一拳打中我的铁棍,我感觉右手被一辆卡车撞到。铁棍被打飞,哐当哐当地落在地上,触目惊心的是,整条棍从中间弯曲了。他又一拳打来,我倒飞而去,整个胸口都仿若陷进去一样。我狠狠地摔在地上,喉头一甜,一口血吐向地面。

恐惧,恐惧就像潮水决堤侵蚀了我心中的高地。我突然想起十岁那年,一个人在山上,对峙一头野猪,那种颤栗的冰凉。

“就这三脚猫功夫还敢给人看场子?”炮仗刘嘲讽道。“王八蛋!”我满嘴是血,狠狠地骂道。炮仗刘听了,开始不断用脚踢我,直到我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跪下来给我道歉。”炮仗刘又踢了我一脚,狠狠地说道。我是一个死倔的人,但在快要死的时候,忽然认怂了,我向他跪了下去,围观的人哄堂大笑,不断有人往我身上倒酒,扔酒瓶。那一刻,什么尊严、什么风哥,都是放屁,烟消云散了。

“对不起。”我低声道。炮仗刘嘿嘿地笑了,觉得不满意,又让我舔他的皮鞋。忽然,围观的人群中冲出一个舞女,她一把推开炮仗刘。“你太过分了。”她骂道。我听声音,知道是柳小婉,但不敢抬头看她。

“够泼辣,我喜欢,今晚我就和你睡了。”炮仗刘忽然笑眯眯起来,一把抱住柳小婉往包厢那边拖去。柳小婉吓得尖叫起来,但人群没有一人出头帮忙。突然,一道黑影穿过人群,出现在炮仗刘身后,他的身法很快,就像闪电一样。炮仗刘还没反应过来,黑影已经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提起,往舞池甩去。

待他站起一看,只见一戴着头套的黑衣男子走到跟前。“扑街。”炮仗刘破口大骂,一拳往黑衣男子打去,而下一刻,他怔住了。一根手指,那黑衣男子只用一根手指就抵住了他排山倒海的拳势。电光火石间,黑衣男子反身一脚踹在炮仗刘的小腹,炮仗刘呃了一声,狠狠地摔倒在地,把地板砸出了好几条裂缝。他的鼻子、嘴巴都不断地流出鲜血,霓虹灯下,丑态百出。

“就是你这种败类太多,我的师兄才会死于非命。”黑衣男子忽然激动地对炮仗刘怒吼起来,又补了一脚,随后突然消失在原地,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我的功夫都是小学时跟体育老师学的,今日遇到真正的武林高手,觉得自己如同大山脚下的蝼蚁。蝼蚁的尊严,可笑。

我断了两根肋骨,右手骨折,还有脑震荡内出血,在医院足足躺了两个月。老板替我付了医药费,告诉我以后都不用回去上班了。我心灰意冷。

出院后,我犹豫了很久,终于决定去找柳小婉,让她给我介绍几个富婆。柳小婉看我“迷途知返”,很是高兴。她教会我一些男人跳的艳舞后,把我介绍去了另一家歌舞厅,那家歌舞厅一般都是女人去光顾的。上班前,我担心自己没有经验。她说没关系,然后那天晚上,她亲自上阵,在床上教了我一夜。那一夜,窗外的工地凌晨偷偷施工,打桩机哐当哐当地不断运作,吵的人无法安宁。

那晚后,我和柳小婉同居了,她说这样可以帮她节省一点房租。

我从业两年,替无数女人解决空虚寂寞,参与过很多大场面,身上常备一瓶西地那非。有一个常来做客的女人我印象很深刻,她是广东武术协会会长的千金,四十多岁面容不衰,风韵犹存。她说我让她想起一个死去的伙伴。我让她节哀。后来知道这个伙伴叫旺财,是一条狗。她说她在等一个叫吴敌的男人,至今未嫁,“一见吴敌误终生”,她感慨道。这个痴情的女人着实令我感动。

和柳小婉同居的时候,我们一直没有确定关系,我不知道我们这算是什么。两人晚上都没有工作的时,我们会开一瓶红酒,谈谈人生理想。她说等她攒够了钱,就去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买一栋有庭院的小别墅,在院子里栽满玫瑰花,再找个老实人嫁了。我的梦想则是娶她当老婆,但她说我不够老实,没有嫁给我的打算。一瓶红酒喝完后,我就把她抱回房间,一起练习我们当前的谋生技能。

日子过得风平浪静,只是有一天夜里,她突然从枕头上弹起,黯然地哭了起来。“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她哭着说,满脸泪痕。第二天,她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去上班。

同居两年多,我们相安无事。

一天晚上,我送一个富婆回家,她没有留我的意思,拿出一千块塞进我裤裆,打发我回去。那天晚上,天边一轮红月,没有星光。回到出租屋,我看到柳小婉黯然地坐在床边。她手拿着酒杯,酒瓶倒在地上,红色的液体撒的满地都是。“别走进我的房间。”她忽然怒吼道,泪水濡湿了眼眶,她将手中的酒杯摔得粉碎。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再三逼问,原来她下午去看医生,HIV检测阳性。她恢复了平静,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眼里都是灰色,随后她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我连忙一把夺下。

我们并排坐了一夜,沉默不语。第二天我们收拾行李,登上前往法国的飞机,她一直都很想去看巴黎铁塔,在象征着浪漫的铁塔下看一次星星。她从来没有拥有过一份浪漫的爱情,有的只是苟且。我们在塔前合影,她说回去后要洗出两张照片,一张在坟前烧给她,一张我要永远留着。

一年后,她死了。

之后我也去看了医生,但没有检测出艾滋,真是遗憾,要苟活下去了。

她说死了也不想回去那个让她绝望的地方,我就把她的骨灰葬在广州的一个公墓里。

安顿好她的后事,我的身上只剩下十块钱五毛。我买了一瓶酒,两个馒头,坐在唱片店前的台阶上吃了起来,看着眼前死灰而暗淡无光的人来人往。忽然,一只红蜻蜓飞了过来。我掏出怀中的水果刀,一刀划去,红蜻蜓的头和身体被齐齐切断。这是体育老师教我的失意一剑,我之前一直发挥不出威力,还道这剑法太无用。

“好功夫。”一个人忽然走到我身边,说道。他自称雄狮帮二当家西门飞,问我有没有兴趣跟他混。我点了点头。

从此,我成为一名古惑仔。

过了几年,广州塔建成。

我在酒吧认识了一个女孩,她还在念高中,有一天她说她喜欢我。看着眼前这稚嫩模样的女孩,她干净得仿佛一张白纸。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配得上她。于是我打了她一巴掌,叫她滚回去好好读书。

又过了几年,大家都叫我小钻风,再也没有人记得杨小风这个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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